第七章(2 / 2)

馬老先生雖然在海上已經睡了四十天的覺,還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還覺得床鋪一上一下的動,也好象還聽得見海水沙沙的響。夜裏醒了好幾次,睜開眼,屋子裏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兒呢。

船上?北京?上海?心裏覺得無著無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來已經是在倫敦,又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淒慘!北京的朋友,致美齋的餛飩,廣德樓的坤戲,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來了,一會兒又全忘了,可是從眼犄角流下兩個大淚珠兒來。

“離合悲歡,人生不過如此!轉到那兒吃那兒吧!”馬老先生安慰著自己:“等馬威學成了,再享幾天福,當幾天老爺吧!”這麼一想,心裏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熱汗的手伸出來,順著氈子邊兒,理了理小胡子。

跟著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一點來,聽聽隔壁有聲音沒有。一點聲兒沒有。“年青力壯,吃得飽,睡得著!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著,慢慢的把眼睛又閉上。

醒一會兒又睡,睡一會兒又醒,到了出太陽的時候,他才睡安穩了。好象聽見馬威起來了,好象聽見街上過車的聲音,可是始終沒睜眼。大概有七點半鍾了,門上輕輕的響了兩聲,跟著,溫都太太說:“馬先生,熱水!”“謝——哼,啊,”他又睡著了。

不到七點鍾,馬威就起來了。一心的想逛倫敦,抓耳撓腮的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況且昨天隻見了溫都姑娘一麵,當著父親的麵兒,也沒好意思和她談話。

今天吃早飯是他的好機會,反正父親是決起不來的。他起來,輕輕的把窗子開開。雨剛住了,太陽光象回窩的黃蜂,帶著春天的甜蜜,隨著馬威的手由窗戶縫兒擠進來。他把在上海買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長袍穿上,大氣不出的等著熱水來好刮臉。

刮臉的習慣是在船上才學來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買了把保險刀兒。在船上的時候,人家還都沒起來,他便跑到浴室裏去,細細的刮一回;臉上共總有十來根比較重一點的胡子茬兒,可是刮過幾天之後,不刮有點刺鬧的慌;而且刮完了,對著鏡子一照,覺得臉上分外精神,有點英雄的氣象。

他常看電影裏的英雄,刮臉的時候,滿臉抹著胰子,就和人家打起來;打完了,手連顫也不顫,又去繼續刮臉;有的時候,打完了,抱著姑娘要嘴兒,還把臉上的胰子沫兒印在她的腮上。刮臉,這麼看起來,不光是一種習慣,裏麵還含著些情韻呢。

好容易把熱水等來了,趕緊漱口刮臉。梳洗完了,把衣裳細細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樓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東太太不願意。輕輕開了門往外看:父親門外的白磁水罐,還冒著點熱氣。樓下母女說話的聲音,他聽得真真的。溫都姑娘的聲音聽得尤其真切,而且含著點刺激性,叫他聽見一個字,心裏象雨點兒打花瓣似的那麼顫一下。

樓下鈴兒響了,他猜著:早飯必定是得了。又在鏡子裏照了一照:兩條眉毛不但沒有向上吊著,居然是往下彎彎著,差不多要彎到眼睛下麵來。又正了正領帶,拉了拉衣襟,然後才咚咚的下了樓。

溫都母女平常是在廚房吃早飯的。因為馬家父子來了,所以改在小飯廳裏。馬威進了飯廳,溫都太太還在廚房裏,隻有溫都姑娘在桌子旁邊坐著,手裏拿著張報紙,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圖樣。見馬威進來,她說了聲:“咳嘍!”頭也沒抬,還看她的報。

她隻穿著件有肩無袖的綠單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邊露著。兩條白胖的胳臂好象一對不知道用什麼東西作的一種象牙:又綿軟,又柔潤,又光澤,好象還有股香味兒。馬威端了端肩膀,說了聲:“天氣不錯?”

“冷!”她由紅嘴唇擠出這麼個字來,還是沒看他。

溫都太太托著茶盤進來,問馬威:“你父親呢?”“恐怕還沒起呢。”馬威低聲兒說。

她沒說什麼,可是臉象小簾子似的撂下來了。她坐在她女兒的對麵,給他們倒茶。她特意沏的馬先生給的茶葉,要不是看著這點茶葉上麵,她非炸了不可。饒這麼著,倒茶的時候還低聲說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兩回早飯!”“誰叫你把房租給中國人呢!”溫都姑娘把報紙扔在一邊,歪著頭兒向她母親說。

馬威臉上一紅,想站起來就走。皺了皺眉,——並沒往起站。

溫都姑娘看著他,笑了,好象是說:“中國人,挨打的貨!就不會生氣!”

溫都太太看了她女兒一眼,趕緊遞給馬威一碗茶,跟著說:“茶真香!中國人最會喝茶。是不是?”

“對了!”馬威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