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徘徊在庭外,等待受審時,遇到了預言家與宗教專家歐緒弗洛。寒暄之時歐緒弗洛表明來意,他要控告父親犯了殺人罪。蘇格拉底聽後大為震驚,問他如何能夠確信自己的這種行為沒有違背宗教責任?於是,一場有關“虔敬”的真正性質的討論在他們之間展開。

歐緒弗洛不是雅典傳統思想的擁護者,甚至感覺自己和蘇格拉底同病相憐。作為一個自成一派的智者,他一直對自己思想的真理性信心滿滿。這使得他非常適合蘇格拉底的“助產術”,這個方法裏一個重要的步驟就是先摒除人們原先的錯誤假設,使他在接受真理時不會抵觸。其他人一般都會因為這種做法而感到被冒犯,但自命不凡的歐緒弗洛卻毫不介意,甚至接受了蘇格拉底對他的溫和的調侃。

歐緒弗洛(以下簡稱歐):“嘿,夥計,你為何不去你喜愛的樹林廣場,而徘徊在皇家走廊?你究竟碰到了怎樣的大事讓你一反常態?難道是跟我一樣,也是因為涉及了什麼案子嗎?”

蘇格拉底(以下簡稱蘇):“我確實是有案子,是公眾訴訟案,並非私人案件。”

歐:“你不可能控告任何其他人的吧,我相信一定是有人對你提出了

訴訟!”

蘇:“的確如此。”

歐:“是誰?他是誰?”

蘇:“我對他的了解也不過了了,似乎是個平庸的年輕人吧。人們習慣叫他美雷特斯,是個住在庇底斯(Pitthis)區的男人。發絲長直,也無美髯,鼻如鷹鉤。聽了我的描述後如果你腦海中能浮現出某個人,那估計就是

他了。”

歐:“我對這個人並沒有什麼印象,可是,他究竟控告你什麼呢?”

蘇:“唉,那可不是件小事呢!他聲稱我應該為一些年輕人性格的腐化負責任,他站出來向國家揭發了是我腐化了他的同齡人們。雖然這就好像一個小孩子向媽媽告狀,但對於他這樣的一個年輕人來說,如果此次的控告得以成功,將會把我推到風口浪尖上,他也能因此名聲大噪。但在我看來,他卻是在我們政界鮮有的想要在政治行動中循規蹈矩的人,即先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維護年輕人的最高利益上。這就好比一個慈愛的母親通常一樣分給更年幼的孩子愈多的關愛,然後再去管大一些的孩子。美雷特斯也是如此,他首先要把矛頭指向我這種被他認為是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毒害’年輕人的禍首。我認為在昨晚這件事情之後,他一定會再去為年長的一輩做些什麼。如此一來,就會讓民眾覺得這人對國家的貢獻不可小覷。所以不管碰到什麼樣的情況,通過這次控訴,一定會達到他心中理想的

效果。”

歐:“我的老朋友,我真心祝願最終會是你所說的結果,但我更擔心此事會有適得其反的影響。因為當他想要中傷你的時候,他便也開始在國家的核心損害著國家。請告訴我,他具體控告你哪些事情?”

蘇:“其實是相當荒謬的事情。從第一次聽證開始他就一口咬定,說我信口雌黃捏造神靈,並且我在捏造新神的同時顛覆了原先的神。”

歐:“我想我明白了。你經常說能感受到超自然的聲音,因此他視你為異端,並且在法院歪曲你的言論對你進行指控。他十分清楚,這是大眾心中最薄弱的環節,稍做粉飾就能起到他想要的效果。在我自己的案子裏,每當我在議會裏對宗教做一些陳述,預言將來的事情時,他們就會像嘲笑一個瘋子一樣嘲笑我。他們不會在意我的預言是否應驗,關鍵是他們妒忌,忌妒所有擁有我們這種品質的人!我們應該勇敢地與他們鬥爭,而不是憂心於他們對我們的態度。”

蘇:“我親愛的歐緒弗洛,假如我們僅僅是被他們嘲笑,那麼我們確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可是,你應該明白,雅典人不會在乎一個‘自私’的專家吝嗇自己的智慧的,但他們會惱怒於有人正把聰明睿智的光芒灑向他人,拂去他人心頭愚昧的塵埃。原因或許是忌妒,或許是其他不得而知的因素。”

歐:“如此說來,他們在那一方麵對我的態度,我是真的不想去費心猜測了。”

蘇:“不用擔心,在他們眼裏你不像我這樣張揚紮眼,你很少在公共場合表現自己,對傳播自己的思想理論也沒有什麼興趣。我偏偏合群樂道,會毫無保留地向每一個人打開我的心扉。隻要大家願意來聽我講述,我絕不會收取費用,甚至願意用金錢來換取聽眾。所以,如果他們隻是像嘲笑你那樣嘲笑我的話,那麼隻是在法院裏浪費時間嘲弄我們取樂,也不見得會太無趣。可是,如果他們真的很認真地跟我鉚上了,這個案子的演變將不容樂觀,雖然具體會怎樣不好妄測,但像你這樣的聰明人肯定心中

有數。”

歐:“放心吧,蘇格拉底,我相信你會平安無事的,你也會像我一樣,如願地辦好這次案子的。”

蘇:“那麼現在說說你的案子是怎麼回事吧,你是原告還是被告呢?”

歐:“我是原告方。”

蘇:“那你要控告的人是誰?”

歐:“因為這人與我的特殊關係,我控告他,大家都認為我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蘇:“怎麼會這樣?難道他有過人的才情?”

歐:“不,不,他隻不過是一個平凡的長者罷了。”

蘇:“哦?!這個人是?”

歐:“我的……父親!”

蘇:“什麼?!我沒聽錯吧?”

歐:“沒錯。”

蘇:“那你要告他犯了什麼罪?”

歐:“是殺人罪。”

蘇:“我的上帝!不過普通民眾是不會知道這個案件背後的真相的。我想,倘若不是一個極度睿智的人,是不會采取這樣特殊的方法的。”

歐:“的確,被你說中了,蘇格拉底。”

蘇:“那麼,被殺害的是你們的家庭成員嗎?我想一定是這樣,如若是個外人,你自然不會揭發自己的父親。”

歐:“蘇格拉底,對於犯罪這件事,在你眼裏被害的是否是家人,難道會被區別對待嗎?重點應該在於殺人這件事本身是否合法呀!法律允許殺人,他便無罪,否則就應當被繩之以法。換言之,當你知道一個與你情同手足的人觸犯了法律,你卻包庇了他,那麼這時你也等於同時沾染了他的罪惡。就這次的事情而言,受害的其實是我的一個臨時家仆,他在納克索斯島上幫我們耕種。有一次,他醉酒後與另一名家仆發生口角,甚至失去理智用刀殺害了他。我的父親知曉此事後,就把這名仆人綁起來丟在了水溝裏,與此同時派人去雅典當局詢問該如何處置。在等待的期間,他把這人拋之腦後,覺得他是罪有應得的殺人犯,死不足惜。結果這個被遺忘的家夥帶著枷鎖在饑寒交迫中默默死去了,都沒能等到信差歸來。就是因為這件事,我控告了我的父親殺人,然後成為了眾矢之的。他們認為我的父親並沒有直接殺害那個人,更何況那個人本身就是殺人犯,是個不值得維護的罪人。並且作為兒子,跑去控告自己的親生父親,實在是太不虔敬了!蘇格拉底,你說,這些人對於神聖法中‘虔敬’的理解是不是太膚

淺了?”

蘇:“等等,歐緒弗洛,你真的確信自己對虔敬與否的認識沒有差錯嗎?你就沒有發覺一絲值得遲疑的地方?萬一你在做著一件不虔敬的事而不自知,可怎麼辦?”

歐:“不會的,蘇格拉底。若是連這些正確的知識都不曾掌握,那我和市井之流又有什麼分別?我也就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地方了。”

蘇:“既然你如此才華橫溢,我當前拜你為師將是最明智的決定。然後在我的案子開庭前,我要告訴美雷特斯,以前我很想了解有關宗教的知識卻不得法,現在我拜了歐緒弗洛為師。這時他再詆毀我的宗教看法是異端學說,我會告訴他:‘美雷特斯,如果你信服歐緒弗洛這個專家,那就意味著默認我的信仰的正確性,同時不能再指控我。若是堅持對我的指控,就理應先控告我的老師歐緒弗洛,以及給他錯誤指引的父親。’如果美雷特斯不理會我的話,那我能做的就是在法庭上重申這番話了。

是嗎?”

歐:“我敢說他一旦想要控告我,我一定能抓住他的行為邏輯漏洞,並且在法庭上先發製人!”

蘇:“我也覺得會是這樣,所以我迫切地想要拜你為師。我覺得,很多衛道士,比如這個美雷特斯,竟然在把矛頭指向你之前先給我扣上了‘不虔敬’的帽子。所以請你趕緊向我傳授你剛才說的無比堅信的真理吧。比如就殺人這件事,你所理解的‘虔敬’與‘不虔敬’意味著什麼?這個理解是否可以套用到其他事情上,並且能否把‘不虔敬’單純理解為‘虔敬’的反義詞。或者說,判斷‘不虔敬’有沒有一個普遍適用的標準?”

歐:“你說得沒錯,蘇格拉底。”

蘇:“那就對我具體解釋一下吧。”

歐:“好的。就我這次的案子而言,‘虔敬’就是把一個罪犯繩之以法,不管他的罪行是什麼,也不管他與你有多親近,隻要你沒有做這件正確的事,就是不虔敬的。蘇格拉底,告訴你我總結的信條吧,也是我告訴別人的最重要的自我辯護論點,即我們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總之絕不能姑息任何一個不虔敬的人。就像宙斯這個大家眼中最客觀公正的神,也曾因為父親吃掉他的兄弟而將父親手腳銬起來。宙斯的父親也因為自己的父親犯錯而將他閹割。輪到我這裏他們卻如此憤恨,這不是既不公平又無道

理嗎?”

蘇:“歐緒弗洛,每當聽到有人和我提及這些有關神的故事時,我就本能地排斥,因為不相信這些事情真的存在過。每每這樣,就得罪了很多虔誠的信徒,也正因為這個我才會被傳喚至此接受審判。連你這樣的專家都堅信這些故事,那麼其他民眾的人雲亦雲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們都坦白對這些事情的無知,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我們也算是相識一場,請你和我說句心裏話,你對這些神話故事的真實性真的從來都沒有懷疑

過嗎?”

歐:“那當然,蘇格拉底,這些隻是眾所周知的部分,還有很多奇妙的故事是大部分人並不知曉的呢。”

蘇:“這麼說來,比如眾神之間頻繁的內戰、激烈的爭吵和決鬥等跌宕起伏的故事,還有那些詩人和繪畫大師們在作品裏所描繪的宗教故事情節你統統都相信?甚至包括那次為了祭奠雅典娜女神,扛了很多長袍去城堡,對於那些被繡滿長袍的荒謬露骨的內容,你也深信不疑?”

歐:“不要驚訝,蘇格拉底,就像我剛才和你說過的,除了那些廣為流傳的故事以外,我還知道很多鮮為人知的宗教故事,或者更應該說是事實。隻要你願意聽,我都可以告訴你,我敢肯定那些故事會讓你更加瞠目結

舌的。”

蘇:“放心,我的朋友,我願意洗耳恭聽。等再尋一個閑暇時候,你可以給我好好說說這些奇妙的故事。而現在,我想我們還是回歸到剛才我提的關於虔敬的問題上吧。你方才隻用自己控告父親殺人這件事告訴我,你在做一件虔敬的事,但還沒從更廣義的角度給我解釋什麼叫虔敬呢?”

歐:“你說得沒錯,蘇格拉底,剛才我所說的也都是真相。”

蘇:“這個我相信,但你肯定也知道其他的可以稱為虔敬的行為。”

歐:“這個當然。”

蘇:“那麼,你回憶一下,我剛才想要詢問的不是一兩樁可以稱為虔敬的事例,而是迫切地希望你能給我總結一下這類事情的共性,給我提供一個能普遍適用的判斷虔敬還是不虔敬的標準,還記得嗎?”

歐:“沒錯,我想起來了。”

蘇:“好的,詳細和我說說這個標準的具體內容吧。這樣我就可以拿著它當作一個模板,然後任意套用到其他的人和事的判斷中去,如此就很方便了。”

歐:“蘇格拉底,既然你想要這樣的答案,我完全可以給你。”

蘇:“好極了,你說吧!”

歐:“關鍵就在於能否得到眾神一致的肯定。如果能那就是虔敬,否則就是不虔敬。”

蘇:“非常精辟!這正是我想要聽到的答案啊,歐緒弗洛。在我判斷這個說法的合理性之前,你一定會進一步解釋給我聽的,對吧?”

歐:“那是自然。”

蘇:“那讓我們一起來剖析一下剛才的觀點吧。你的意思是說,神讚同的人和行為就是虔敬的;相反,神所厭惡的,就是不虔敬的。這兩者站在相互排斥的對立麵上。”

歐:“是的,就是這樣。”

蘇:“看來對於剛才的總結你很是得意。”

歐:“是這樣的,你怎麼看,蘇格拉底?”

蘇:“可是歐緒弗洛,你剛才好像也說過,眾神之間發生過鬥爭、衝突,這是不是說明他們的意見也常常不統一,以至到了大動幹戈的地步?

“親愛的朋友,你覺得是因為什麼引發的衝突呢?舉個例子來說吧,如果我們兩個僅僅因為爭論某兩個數字哪一個更大這樣的問題,會嚴重到引發憤恨的情緒嗎?我想那種情況我們大概隻會去用算術的方法來解決爭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