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明一把將玉片拋到另一隻手裏,上下打量那乞丐。
喝住他的乞丐和他身量差不多,臉上雖髒汙,但神情凜然雙目炯炯,看著挺精神。他手裏一根打狗棒,另一隻手緊緊抓住沈光明手腕,力氣還挺大。
“居然還能讓我碰到你這小賊……玉片是我的,將它還我!”乞丐大吼。
街上原本行人接踵,見有熱鬧可看不免紛紛駐足,交頭接耳。這小乞丐身後又走來了幾個大乞丐,站在小乞丐身後,對沈光明形成頗大壓力。沈光明看看麵前的大小乞丐,又瞅瞅周圍密密實實的人群,心想這回跑不了了。他心念一轉,單手握拳,將玉片握在手裏。
他皺著眉頭上下打量那乞丐:“你說這玉片是你的,那我問你,玉片上有幾橫幾豎?”
小乞丐一愣,擰眉思索,隻是才想了一會兒便反應過來:“不是我的難道還是你的?!你是不是想賴了我的東西!”
沈光明搖搖頭:“當然不是,這玉片也不是我的。”
這下小乞丐又是一愣,立刻被沈光明掙脫了。
小乞丐身後的乞丐明顯年長,身上係著五個布袋,麵色沉凝。沈光明一看便知是丐幫的五袋長老,心裏一麵緊張,一麵又起了好勝之心。這些人流落街頭啼饑號寒,見盡百態才煉成一雙火眼金睛,要是能在這些人眼皮底下抹油逃脫,才叫厲害。
沈光明便對麵前的小乞丐下功夫。
“幾橫幾豎?”沈光明又問了一遍。
小乞丐想了片刻,怒道:“無橫無豎,隻有火燎痕跡!你在騙我!”
沈光明卻舒心一笑:“小兄弟,我可放心了。你確實是這玉片所有人。”他將手攤開,把玉片珍而重之地放在小乞丐手心中。
“這玉片是我在慶安城外撿到的。”沈光明說,“那日我與友人正在行路,忽見辛家堡的家丁追著一個人跑了過來。那人形容猥瑣,賊眉鼠目,懷裏抱著個包袱,金珠寶玉落了一地。後來聽家丁們說,那賊人是江湖上有名的慣偷,一路偷盜竟偷到了辛家堡家門口。”
他講得繪聲繪色,將那日林中搖曳的光斑、奔跑的人聲和落水的包袱一一道來。那慣偷見他與友人騎著馬如何亮出個匕首威脅兩人將馬讓給他,辛家堡的家丁又如何的英武勇壯,將那賊人按在江岸的淺灘裏揍了又揍。江水如何嘩啦作響,那賊人如何嗷嗷痛叫,逃竄時誤將那裝滿財物的包袱落進了江水裏。講到包袱撲通一聲落水,周圍的人們紛紛“哎喲”大歎:“那可是金銀珠寶啊!撈上來了沒有?”
“沒有啊,一點兒都沒有。春汛不是急麼,鬱瀾江又寬敞,那水嘩嘩地,什麼都衝走了。就算重的沉的沒衝到下遊,也撈不起來了:鬱瀾江底下的江泥利害得緊,每年都要吃掉不少人,為了這些珠寶犧牲人命,也不是辛家堡會做的事情嘛。”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沈光明見那五袋長老臉上也露出些許笑意,便將這故事繼續編了下去。
“我與友人幫辛家堡家丁撿拾岸上的財物,結果就發現了這塊玉片。”沈光明誠懇又認真,“家丁說這玉片不是辛家堡的東西,估摸是賊人從別處偷來的,便讓我倆拿走了。這玉片不值錢,但我想著,這江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萬一真遇見了呢?也是老天開眼,結果真讓我遇到你了。”
小乞丐看看玉片,又看看沈光明,臉上神情十分複雜。
沈光明生怕他不信,連忙又加了幾句:“你若不信我,你可以到辛家堡去問。沒多久的事,而且慶安城裏的人都知道的,鬱瀾江不僅吃人,連財寶也吃……”
“不不,不是不信你。”小乞丐連忙截斷他話頭,“這位公子,我是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會有你這樣的善心人。”他說罷將打狗棒握在兩手之間,深深一鞠躬,對沈光明行了個大禮。
沈光明被他嚇得退了一步,急忙將他扶起:“你過獎了,過獎了。”
“我從小跟著師父行乞,見太多冷眼人,真不知道世上還有你這樣好心的公子爺。”小乞丐熱情地說,“公子爺如何稱呼?我沒姓沒名,師父給我個歲字,他們都叫我阿歲,以後公子爺有需要我幫忙的,請盡管吩咐。”
問出沈光明住在少意盟,阿歲更是感激恭敬:“少意盟的人都特別好,從不欺負我們丐幫。公子爺一定也是少意盟裏的大好人。”
他又說又笑,將那玉片攥在手裏摸了又摸:“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這玉片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師父說他收留我的時候在我身上發現的……”
沈光明聞言更加愧疚。他說這個謊完全是為了脫身,誰料竟換來這小乞丐的無邊感激,一時脫身不得,心裏的愧意一層多過一層。
圍觀的人見並無熱鬧可瞧,也紛紛散了。沈光明借口說自己還有事情,與阿歲告別了幾次。阿歲想贈他些東西以表謝意,可身上沒什麼好東西,急得掏了幾回,白白摸出一層泥。
沈光明笑道“不必不必”,轉身正要離開時,肩上突然一沉。陌生的渾厚內力壓住了他肩膀,沈光明大呂功還未練成但已有感悟,隻是真氣才提起想與之對抗,一旦跟那陌生內力對上勁便立刻消散。沈光明撲騰一下跪在地上,疼得他皺眉。
阻止他離開的是站在阿歲身後的五袋長老。
“這位公子,我是丐幫五袋長老,人稱七叔。”那乞丐聲音低沉,嘴角仍噙著一絲笑意,“有幾個問題,不得不請教一下公子。”
沈光明心中警鈴大作:這乞丐方才臉上所帶的笑意不是讚同自己說法,極可能是看出了破綻卻故意讓沈光明繼續賣乖。他強裝鎮定:“我好歹也是你的後輩,你問我問題,就這樣問?”
他邊說邊要掙紮站起,但七叔內力比他不知強多少,他扭了幾下,肩上的阿狗棒反而越來越沉,幾乎要將他壓彎了腰。
“師父!”阿歲驚慌道。
“第一個問題,既然是江湖慣偷,又有偷盜一包袱金銀珠寶的能力,為何要在破廟的鳥巢之中掏走我徒兒這毫不值錢的玉片?”七叔沉聲問道,“玉片藏得密實,破廟又無金銀可盜,請問公子,這賊人為何要巴巴地去偷乞丐的破玉片?既然偷了,還留了銀兩在哪兒,又是為何?”
“我怎麼知道!”沈光明怒氣衝衝,“我又不是那賊人!”
“第二個問題,辛家堡家丁不是辛家堡的主人,更不是管理財物的人,他們如何知道這玉片不是辛家堡的東西?”七叔不理他的抗辯,繼續問,“既是賊贓,又怎能隨意給陌生路人?”
沈光明不出聲,哼哼地搖頭。
“第三個問題……”七叔笑道,“方大棗是你什麼人?”
沈光明這才一驚,但臉上仍舊一派平靜:“方大棗?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七叔笑了:“小東西,你倒圓滑。老方被辛家堡的人追殺數百裏,正躺在棺材裏等死,半個身子都爛了,你不去看看?”
沈光明立刻維持不住自己的表情,失聲道:“什麼?!”
話一出口,他便看到七叔哈哈大笑起來。
“我年輕時第一次見方大棗,他手裏拿著我丟失的錢袋。我向他討要,他便問我錢袋上有幾個字。待我說出答案他立刻將錢袋還我,還整了一套說辭,和你現在編的這個故事一模一樣。”七叔得意道,“一模一樣的套路,他是你師父?”
沈光明扭頭不說話。
七叔仍在絮絮說話:“老方與我倒是老友,你騙到我徒弟頭上來了……這玉片是你偷的?你偷這個做什麼……”
他話說了一半,斜刺裏突然伸出一口劍,從下往上將他打狗棒輕輕挑起。
雖然隻挑起兩寸,但已將沈光明從棒下解脫出來。
唐鷗手裏拿著劍,對七叔笑道:“七叔,許久不見。我這朋友可是冒犯了你?”
沈光明恨不得抱住唐鷗大腿,但當務之急是從打狗棒下滾出來。他滾了一滾,滾到阿歲腳下,抬頭便看到這小乞丐一臉驚愕傷心。
唐鷗在另一邊已經跟七叔聊上了。談及張子橋,七叔連歎了好幾口氣,心情平複後才跟唐鷗轉述沈光明剛剛的話。聽到是一個猥瑣的盜賊偷走了玉片,唐鷗忍不住轉頭看了眼沈光明。
沈光明任這石頭砸在自己腳上,不言不語,視死如歸。
唐鷗聽完,對七叔抱拳:“還望七叔海涵。我這朋友頑劣,但不是心惡之人。”
七叔點點頭:“我知道。一個還未出師的雛棍,哈哈哈。他還往鳥巢中放了銀兩,倒是有趣。”
沈光明歎了口氣,真心誠意地跟阿歲說了聲“對不起”。小乞丐垂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開口道:“罷了,你放的那銀子遠遠超出玉片的價值,現在玉片也回來了,我不怪你。”
沈光明躊躇著不說話。阿歲看上去十分傷心,他內心愧意越來越濃。
七叔沒繼續怪沈光明,走過來把阿歲拉走了。沈光明跟著唐鷗離開,回頭看乞丐們緊緊走在一起慢慢走遠。
“難過了?”唐鷗說,“讓你又騙人。”
沈光明繞開他這個問題:“你呢?你不是被林大俠拉著說親事?怎麼又出來了?”
唐歐哼了一聲,加快腳步往前走。
林劍在沈光明離開之後才語重心長地跟唐鷗聊正事。
一番話說完,唐鷗明白林劍的意思:兩家聯姻,對兩家的規模和生意都有好處。少意盟由於規模擴大,需要資金;唐家的商隊行走江湖,也需要一些依傍。林家和唐家的情誼已有近二十年,林少意和唐鷗親如兄弟,林劍自然說得坦蕩。唐鷗已到了該成家的年紀,林澈確實是他最好的選擇。
原本還想繼續拒絕的唐鷗想到裏麵還有家業與林少意的前程,隻好沉默。
“那你什麼時候成親?”沈光明用唐鷗的錢買了塊餅,邊走邊問。
唐鷗:“……我並未決定成親。”
沈光明:“你肯定會答應的。之前蘇家小姐那一次,你並未特別高興,但也沒有不情願。不說你婆媽吧,你心事太重,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