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喀什(3 / 3)

(彼得·霍布科克:《一個外交官夫人對喀什的回憶》)

就在那隊哥薩克騎兵和那麵英國國旗天天都在喀什對峙的時候,一些心在千年之前的學者也來到了這座城市。斯文·赫定來了,並從這裏出發,發現了千年前的古城丹丹烏裏克,又考察了塔裏木河和羅布泊的遷徙遺址。斯坦因也來了,順著斯文·赫定的成果進一步發現了“希臘化的佛教藝術”犍陀羅的遺存,又發現了樓蘭遺址……這一係列文物,從不同方向展示了這片土地在古代無與倫比的重要性。

“在古代無與倫比的重要性”,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隨著古代的結束而結束,第二類卻可以延伸到現代。西域發現的文物,大多屬於第二類。它們像古代智者留下的一排排巨大的數學公式,證明著幾個大空間之間的必然聯係,以及把這種必然聯係打通的實際可能。因此,就在這些西域考古大發現之後,曆史學家威爾斯作出判斷:“直到今天我才開始明白,塔裏木河流域比約旦河流域和萊茵河流域更為重要。”

正是這種判斷,使得喀什城裏那隊哥薩克騎兵和那麵英國國旗更加抖擻起來。兩國的領事,都會殷勤地接待那些考古學家,希望他們為帝國的現代野心提供更多的古代理由。但是,從種種記錄來看,那些考古學家對於兩位領事除了感謝之外並不抱有太多的尊敬。他們畢竟深諳曆史,比眼前披著外交套裝的情報政客更知道輕重。他們來到沙漠深處,隻要見到一點點古代的痕跡就會急速地跪下雙腿,用雙手輕輕地扒挖,細細地拂拭。很久很久,還跪在那裏。

如果僅僅從動作上看,考古學家,是在代表現代人跪身謝恩。

無言的大地,有多少地方值得我們跪身,又有多少地方需要我們謝恩。

在中華文明的諸多“老祖宗”中,在形態和氣度上最讓人震撼的,是西域,包括喀什。

這個說法也許會使別的“老祖宗”側目,那實在對不起了,但我實在不是隨口讚譽。請想一想,天山、昆侖山和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這幾宗真正的天下巨構,隻須窺得其中任何一角,就足以讓世人凝神屏息。但在這裏,卻齊齊地排列在一起、交接在一起、呼應在一起,這會是什麼景象?

一連串無可超越的絕境,一重重無與倫比的壯美,一係列無法複製的偉大,包圍著你,征服著你,粉碎著你,又收納著你。你失去了,好不容易重新找回,卻是另一個你。

在天山、昆侖山麵前,其他“老祖宗”所背靠的三山五嶽,就有點像盆景了。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麵前,其他“老祖宗”所吟詠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也有點太孩子氣了。

到喀什,不能按照內地休閑的習慣,選擇那些人群密集的旅遊景點。應該選擇的,是喬戈裏峰、慕士塔格冰川和奧依塔克冰川、紅其拉甫口岸、亞克艾日克烽火台,以及散布處處的千年胡楊林和夕陽下的沙漠。我和妻子則非常著迷莎車的《十二木卡姆》,每次都聽得情醉神馳。難怪躲得那麼僻遠的它,早已被堂皇地列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它讓我聯想到,在隋唐年間轟動長安的疏勒樂和龜茲樂。不錯,在中國古代最偉大王朝的雄偉和聲中,占據極高引領地位的,大多是西域樂舞。

由此想到,在喀什之外,新疆還有不少西域名勝值得一再拜訪,例如龜茲(現在的庫車)、於闐(現在的和田)、高昌、交河等地。有足夠體力的,還可以狠狠心去一下樓蘭、米蘭、尼雅遺址。

在葉爾羌河畔,一位本地官員已經擺好了毛筆和宣紙,要我題寫幾個字,準備刻在山壁上。我問他寫哪幾個字,他說——

昆侖第一城

我說:“你們這兒,隨口一說就氣勢非凡。”

寫完,我的目光越過燦如火陣的胡楊林,再越過層層疊疊的繞山雲,遠眺昆侖山上的天路。那條天路,通向西藏阿裏地區。突然發現,在連綿的雪峰之上,竟然冒出縷縷白煙,飄向藍天。難道,那裏還有人間的生活?

“那麼高的雲層之上,怎麼會有白煙?”我問。

主人說,那不是白煙,而是高天風流吹起了山頂積雪。

原來如此。但轉念一想,我剛剛的疑惑,曆代旅行者也一定產生過。他們猜測著,判斷著,時不時低頭看路,又時不時抬起頭來。沒有人煙的地方何來人煙?他們多半找不到人詢問,帶著疑惑離開,然後又回頭,看了又看。

那麼,這神奇的“白煙”,也就成了一麵麵逗引遠方客人的白色旗幡。

想到這裏我笑了,心想湯因比先生向往西域的來世之魂,現在一定已經順著這白色旗幡找到歸宿,樂滋滋地安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