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長的一天(1 / 3)

第二章 最長的一天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八時 省委會議室

省委書記劉華波一進小會議室的門就說:“老天爺又搗亂了嘛。啊?這幾天西部地區大雨不斷,昨夜又下了一夜,估計昌江、北川這幾個市又要鬧水災了!”

剛剛在沙發上坐下的女省長陳紅河接過話頭說:“今天早上的天氣預報說,這個降雨過程還在繼續,我更擔心平陽呀。剛才,省防汛指揮部彙報說,昌江的下遊水位升高了二點五米,離警戒水位隻有不到一米了。萬一淹了平陽就麻煩了,平陽一個縣的家當可比西部地區一個市都多。”

劉華波指了指高長河:“陳省長的話你聽到了沒有?你一到平陽,就得過問一下抗洪防汛工作,要立足於抗大洪水,不能掉以輕心哦!”

高長河站起來點點頭:“劉書記,陳省長,你們的指示我一定認真落實。”

劉華波揮揮手讓高長河坐下,自己也坐下了:“好,這事先不說了,還是談平陽的班子。長河同誌,昨夜我的電話一打,你恐怕就睡不著了吧?啊?”

高長河老實承認說:“是的,劉書記,幾乎一夜沒睡著。越想越覺得責任重大,就怕辜負您和省委對我的信任和期望。”

省委副書記馬萬裏笑道:“恐怕想的還不止這些吧?”

高長河也笑了:“當著你們這些領導,我得說實話,我也有些私心雜念,怕自己到平陽站不住腳哩。平陽在省委和老書記薑超林同誌的領導下搞得這麼好,我高長河何德何能,伸手就摘了這麼個大桃子?!”

劉華波笑著說:“長河同誌,這話就說錯了,不是你伸手摘了個大桃子,是省委派你去平陽主持工作嘛。省委這樣決定,是經過非常慎重的考慮的,可以說是幾經反複,慎而又慎。這種情況是過去決定任何一個地方班子時都沒有過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算個史無前例了吧!是不是呀,馬書記,陳省長?”

馬萬裏馬上點頭說:“劉書記說得不錯,為此,我們還征求了中組部的意見。”

陳紅河也說:“平陽不僅僅是我們省的平陽,中央一直十分關注。作為改革開放以後崛起的一座重要中心城市,平陽的經濟輻射範圍現在越來越大了。平陽的經濟發展,不但關係到我們一個省的經濟發展,也關係到其輻射地區的經濟發展。所以,在決定平陽班子時,我們就不能不慎重。”

劉華波打開筆記本,開始了和高長河的正式談話:“長河同誌,下麵,我們就代表省委和你談談。談什麼呢?首先是班子。班子問題是個大問題,決定性的問題。十年前的老省委用好了一個薑超林,用好了這個以薑超林同誌為班長的班子,我們就有了一個飛躍發展舉世矚目的新平陽。所以,我一直說,薑超林這位市委書記很了不起,是我們黨的英雄,也是民族英雄。有些同誌不太同意我的看法,對平陽不時的有些這樣那樣的議論和爭論,我總勸他們,不要爭了嘛,什麼姓社還是姓資呀?什麼姓公還是姓私呀?都不要爭了。改革就是摸著石頭過河嘛,隻要他過了河,按三個有利於搞上去了,你管他摸的是什麼石頭?!”

高長河馬上想到了這幾年讓省內同誌議論紛紛的幾樁大事:平陽規模宏大的民營工業園,麵積達二十六平方公裏的國際開發區,和馬上就要剪彩的公私合股私營為主的跨海大橋。

劉華波也講到了這些問題:“……比如說,平陽那個民營工業園搞得好不好?事實證明,好得很!我省好多工業園上不去下不來,吊在半空中,平陽這個民營工業園卻一片紅火嘛!不少產品打到歐美市場上去了嘛!尤其是那個生產中央空調的宏大集團,業務遍及全世界,連公務飛機都用上了!還有那個國際開發區,吸引了二十七個國家和地區的幾百億投資,占了我省實際利用外資總額的四分之一,發展勢頭很好。至於說跨海大橋,又是一個創舉,三十二家民營企業集資貸款幾個億,和平陽交通局聯建大橋,在全國沒有先例,可平陽硬是搞成了,今天就剪彩通車。我不是因為要和大家開這個會,另外還要會見獨聯體一位國家元首,一定會到平陽好好看看,詳細了解一下具體的運作情況。所以,長河同誌,請你記住,我要講的第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必須緊緊抓住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不動搖,堅持解放思想,繼續改革開放,在穩定的前提下,保住平陽的良好發展勢頭,爭取在你的任期內,在下個世紀的前五年再上一個新台階!”

高長河的心一下子熱了,衝著劉華波點點頭,飛快地做起了筆記。

劉華波喝了口水,繼續說:“我要講的第二點是,新老同誌的團結問題。長河同誌,省委首先要求你這個新任市委書記帶頭搞好團結——有一點已經定了,你這次到平陽工作一個人不帶,連司機都不準帶。在這方麵,我們過去是有教訓的,新官上任,老部下帶了一大群,幹什麼?當真去摘人家的桃子呀?人家能服氣呀?好,不服氣,那就鬧吧,一鬧就是幾年,好端端的局麵就鬧壞掉了,元氣大傷。所以,要團結,要尊重老同誌,不是表麵尊重,是發自內心的尊重,決不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能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然,這個問題也不是絕對的,原班子中的個別同誌真有不適應的,省委也可以考慮重新安排,所以,目前省委隻任命一位市委書記,對平陽班子的進一步調整,要等你實際工作一段時間後再討論。長河同誌,你的意見呢?”

高長河想了想,說:“我沒什麼意見,省委的考慮很周到。”

女省長陳紅河插話說:“這樣做,說到底還是為了穩定。長河同誌,我不瞞你說,決定平陽的班子,我們常委們真有一種如履薄冰的心情啊!”

高長河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再次意識到了身上的責任。這責任太重大了。不是因為責任重大,省委三個主要領導不會同時出麵和他進行這場談話。

省委領導們都如履薄冰,他又豈能掉以輕心,豈敢掉以輕心呢?!

劉華波又講了起來:“……第三點,我要重點講講反腐倡廉問題了。反腐倡廉從中央到省委一直在努力抓,可以說從不手軟,也從沒放鬆。事情也是巧得很哪,就在我們省委決定平陽班子的時候,紀委收到了一筆來自平陽的匿名彙款,多少錢呢?十四萬。數目不小。同時還收到了這位彙款者的一封信,是打字機打出來的。信中講,這都是他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和縣處級幹部不該得的錢,所以,他交了,以證明自己的清白。這位同誌還說了,到他能夠把一切講出來的時候,他一定會協助我們把一幫腐敗分子送上法庭的。”

馬萬裏插話說:“那麼,長河同誌,我們就要想一想了,是什麼原因促使這位平陽同誌不敢舉報呢?這位同誌所了解到的平陽的腐敗問題到底會有多嚴重呢?這個問題,我和省紀委的同誌回頭還要跟你專門談。”

高長河衝著馬萬裏點點頭:“好吧,馬書記。”脊背上卻禁不住直冒冷汗。

劉華波仍在談這第三個問題:“……當然了,腐敗問題不是平陽特有的問題,也不是改革開放必然要產生的問題,更不是我們共產黨的專利。這是任何國家,任何地方都可能產生的問題,日本、韓國,還有意大利,不是都刮過廉政風暴麼?!因此,長河同誌,對這個問題,省委的意見是:既要查清問題,對那些貪官汙吏堅決繩之以法;又不能以偏概全,否定平陽改革開放的成就。這是一個原則,在這一點上,省委的態度是一致的,也是一貫的!”

馬萬裏補充說:“華波同誌的這一指示很重要。反腐倡廉和堅持改革開放並不矛盾,而且,隻有堅持反腐倡廉,抓好反腐倡廉,才能更好地促進改革開放。平陽成就歸成就,局部腐敗歸局部腐敗,這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決不能因此否定平陽,否定薑超林同誌。”

這時,高長河已明顯發現了省委書記劉華波和省委副書記馬萬裏的微妙分歧,而陳紅河的態度一時還看不出來——對這個敏感問題,女省長一言未發。

高長河嗣後回憶起這場談話,仍有一種驚濤拍岸的感覺,並因此認定,就是從這場談話開始,他不可避免地走進了暴風雨中,幾乎沒有任何躲閃的餘地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一時 平陽市委

得知田立業經薑超林的批準參加接待記者工作,劉意如便想,薑超林算是把田立業捧上天了,也不怕鬧笑話。見田立業兔子似的在樓上樓下竄來竄去,劉意如便不無譏諷地笑道:“田秀才,瞧你這歡實勁,今天該不是過大年了吧?啊?”

田立業一臉莊嚴:“過什麼大年?劉大姐,這是市委、市政府的重要活動!”

劉意如拍拍田立業的肩頭:“知道是重要活動就好,可別給記者吐象牙!”

田立業臉上莊嚴依舊:“哎,劉大姐,你可別變相汙辱我的人格,我活生生一個人,哪來的象牙呀?就兩顆門牙不小心還摔斷了半個,真是的!”

正說著,辦公室裏的電話響了。

田立業忙跑去接電話,邊跑邊回頭對劉意如說:“可能是北京的記者到了。”

果然是北京新華社的一個女記者。是田立業大學同學“班花”白玲介紹來的,自報大名李馨香。據這位滿口京腔的李馨香說,她是白玲的鐵姐們,此行還順便給田立業帶來了白玲的一個“勿”。

田立業心情愉快,對著電話直樂:“李小姐,不是‘勿’,是吻。”

李馨香一副自來熟的樣子,在電話裏“格格”笑了起來:“白玲沒來嘛,那個‘口’留在北京了,也就隻能‘勿’了。”繼而又說,“哎,你田秘書長是怎麼回事呀?白玲說你要開著你們市委的奔馳到機場接我們的,咋到現在連鬼影都不見?太不夠意思了吧?”

田立業信口胡說道:“李小姐,你還要怎麼個意思?啊?我連專機都給你們派過去了,還不知足呀?是波音757吧?我們平陽市委專為你派的,我的提議!多高的規格啊,平生頭一次吧?!”

李馨香說:“怪不得白玲說你會吹,領教,領教!好了,快過來吧,我們已經在你們平陽賓館住下來了,房號2335,等你請客!快手腳並用,奮勇前進!”

田立業連連應著:“好,好,你們在房間等我,我馬上帶著奔馳接你們!”

然而,就在田立業打電話向市委小車班點名要那輛接待外賓的大奔馳時,劉意如進來了,說:“田立業,你可別胡鬧,咱市委這邊就這一台大奔馳,今天來賓又多,萬一薑書記有重要客人要用,你又要挨罵了。”

田立業眼皮一翻:“薑書記說了,北京的記者就是重要客人!”

劉意如擔心田立業闖禍,正經勸道:“田秀才,您哪,和你的記者姐們哥們用哪台車都行,最好還是不要動那台奔馳。我真是為你好。”

田立業根本不理:“劉大姐,這事你別管,我負責就是了!”

劉意如退一步說:“你今天真想動奔馳,就先和薑書記打個招呼吧!”

田立業不以為然:“劉大姐,你真是的,把薑書記當啥了?當小車班班長呀!”

這時,田立業已從走廊窗前看到了那輛他所熟悉的大奔馳,不願和劉意如再囉嗦了,一邊向樓下走,一邊說:“薑書記真有客人要用奔馳,你就打我的手機,我讓司機送去,不會誤事的!”

劉意如追了兩步說:“那你可快點把車送回來!”

田立業連聲應著,一路小跑下了樓,風也似的消失了。

站在樓梯口,望著田立業下樓的背影,劉意如想,真難想象,就是這種自由散漫的同誌,當年僅僅因為是個中文係的研究生,就飛快地得到提升,一年提正科,三年提副處,第四年就到烈山縣做了縣委副書記,嗣後又在堂堂中共平陽市委以副秘書長的資格一混就六年,而且竟被以嚴厲出名的市委書記薑超林當成個寶貝。

劉意如和市委、市政府機關的同誌都知道,薑超林確是寵著田立業的,田立業不是在烈山幹好了調市委當副秘書長的,而是在烈山鬧得呆不下去了,才調任市委副秘書長的,據薑超林說,是要“愛護人才”。

田立業也真是個“人才”,正事不幹,盡寫些帶刺的文章,在《平陽日報》和《平陽晚報》上發表,還出了兩本賣不掉的書。這兩本賣不掉的書,薑超林讓市委接待處買了不少,見人就送,四處宣傳平陽市委有這麼個能寫“大作”的田秀才。許多幹部對號入座,找薑超林告狀罵娘。薑超林卻說:“我看咱們田秀才的文章寫得都還不錯嘛,諷刺的都是社會上的不正之風和腐敗現象,這有什麼不好?你真認為寫的就是你,那我可得讓有關部門好好查查了!”這一來,再沒人敢找薑超林告狀了,薑超林也就稀裏糊塗地得罪了不少人。

這其實很不值得,作為一貫對領導認真負責的老資格市委辦公室主任,劉意如曾婉轉而誠懇地提醒過薑超林,不要這麼護著田立業,甚至明確建議把田立業調離市委副秘書長的崗位。

薑超林卻說:“劉主任,你想想,這田秀才往哪裏擺?擺到下麵去,你就不怕他三天兩頭給你鬧點小麻煩?我看,還是擺在我眼皮底下吧,這樣總還能讓他多少安分點!反正就養著他寫文章唄,咱就權當多了個紀委宣傳部長,對端正黨風、社會風氣總還有點好處。”

劉意如嘴上不說,心裏卻想,靠田立業這種人端正黨風,隻怕黨風會越來越糟。

後來又發現,田立業實際上並不像一些同誌想的那樣膽大包天,他譏諷這個,譏諷那個,就沒敢譏諷過薑超林,見了薑超林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

有一次劉意如故意問田立業:“你咋不刺刺咱薑書記?”

田立業反問道:“薑書記有什麼地方該刺?你給我提供一下素材。”

劉意如一下子慌了:“田秘,我這可是和你開玩笑,你別當真!”

田立業偏緊追不舍:“劉大姐,你別怕嘛,文章是我寫,這責自負,隻要你提供的素材真實準確,我就不賣你!”

劉意如自此不敢再和田立業說這個話題,此後還三番五次地向田立業解釋,怕田立業在薑超林麵前亂說一通,給領導造成不好的印象。

現在,這甩子走了,她也能忙點自己的事了,想著昨夜女兒金華遇到的麻煩,心裏總有點不踏實,便想往醫院掛個電話,看看女兒走沒走?沒走的話,就讓女兒過來,再商量一下那筆燙手的錢該咋處理?現在情況已經清楚了,省裏馬上要派個姓高的新書記過來,這個高書記還是省委馬萬裏副書記提的名,這其中意味深長,平陽也許要發生一些變化了。

然而,正要打電話時,薑超林的電話偏先一步來了,點名調那輛奔馳,說:“劉主任,那台奔馳在家嗎?馬上給我派到國際酒店來!”

劉意如當即給田立業上起了眼藥,彙報說:“薑書記,奔馳剛被田立業要走,我反複對田立業說,要他換台車,他就是不聽;我明確告訴他,是您不讓動奔馳,他就和我吵,說你是市委書記,不是小車班長。”

薑超林氣壞了:“這甩子,開著奔馳去抖什麼威風呀?啊?是不是以為我要下了,就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了?啊?劉主任,你給我轉告田立業,我就是要下了,也會在下之前的最後一分鍾撤了他!”說罷,摔下了電話。

劉意如也放下了電話。放下電話後便想:田秀才,這回你可又闖禍了!也不想想,這是什麼時候,老書記馬上要下了,能不敏感麼?你敢在這時候惹他,也是太沒政治頭腦了,就衝著這一點,就不配在市委當什麼副秘書長!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一時 省城 紀委

和省委主要領導同誌的集體談話結束後,劉華波又單獨和高長河交待了一些情況,嗣後,高長河便輕車熟路地來到了省委二號樓,走進了省紀委辦公室。省委副書記馬萬裏和省紀委的有關同誌已經在等著他了。高長河一進門就感到辦公室的氣氛沉悶。主持工作的省紀委副書記龍飛沒什麼客套,待高長河一坐下便說,先和高長河通通氣,看看怎麼查處平陽這個“六·一五”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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