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天哪!”近來開封城中,常常發生搶劫案子。夜間常有兵了和義勇突然到百姓家中把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和銀錢搶走,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特別可怕的是開封城中已經有不少地方在夜間被兵丁衝進院子,把人拉走、殺掉,分吃人肉。盡管在這一帶還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但因為到處傳說,令人害怕,所以有些男人較少的人家這時便搬到一起住,或者把幾家院子打通,互相幫助,一家有事,大家吆喊。近來張成仁家的院也有了很大變化:原來霍婆子住的兩間東屋,有一間已經拆毀,和東鄰接通了;西邊有一段小的院牆也拆了一個豁口,可以和西鄰隨便來往。
張成仁等一進前院就看見有許多兵丁正在東邊鄰院到處搜糧。還有幾個兵了把一個六七歲的小孩拉在院中,扭住兩隻胳膊,另外一個兵拿著一把納底子的長針往小孩的皮肉裏麵刺,已經刺進幾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跪在旁邊哭著求饒。但兵士們毫不心軟,根本不聽。那個拿針的兵丁嚷著:
“你們說不說?糧食到底藏在哪裏?你們不說,我就再刺一根。”於是一根鋼針又刺進小孩的皮肉裏。小孩放聲哭叫,慘不忍聞。大人們拚命磕頭,為孩子哀求饒命。
王鐵口等瞥了一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無暇多管,就直往二門裏邊走去,聽見上房裏頭也在哭,也在叫,也在哀求。張成仁和德耀臉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了。王鐵口明白這時候不能對兵丁們有一點觸犯,否則馬上就會被殺。所以他偷偷地把手中的寶劍插進鞘中,又小聲叫德耀也把刀插人鞘中,然後廝跟著走進上房。
兵丁們正在上房中逼問藏糧的地方,威脅著要用大針刺進招弟和小寶的皮肉中去。奶奶已經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這時把小寶摟在懷中,跪在地下,不住磕頭。香蘭摟著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倆一麵哭,一麵哀告饒命。德秀也撲在小寶身上,用自己的身體遮住小寶。幾個兵了翻箱倒櫃,把東西扔得亂七八糟;另有一個小軍官、兩個兵丁站在奶奶和香蘭麵前,要把小寶和招弟從她們的懷中拉出來。奶奶拚命地不放小寶,哭得極慘。正在這時,王鐵口已經走到他們麵前。那軍官一看王鐵口也是一身軍官裝束。就暫時停下來。
王鐵口馬上拱手施禮,賠笑說道:
“老兄,辛苦了。”小軍官看著王鐵口,覺得有些麵熟。王鐵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麼,你忘了我麼?”軍官說:“我好像同老爺有點麵熟。老爺尊姓?”王鐵口說:“我如今是總鎮衙門裏步兵營的書記官,原是在相國寺擺卦攤的王鐵口,江湖上人人盡知。”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軍官馬上改變了態度,拱手說:“啊,是王老爺,久仰!久仰!近來常聽人說老爺在步兵營高就了,可是一直沒有機緣拜見。老爺是貴人多忘事。大約在一年半以前,王老爺曾經給我看過相,批過八字,細推流年,說我在去年要有一官半職,不想果然應了;又說我今年會有凶險,隻要過了這一關,就會大富大貴。如今他媽的圍在城中,又缺糧又要打仗,難道不是凶險麼?王老爺,請你鐵口吐真話,我這一關能過去不能過?”王鐵口故意在他的臉上打量片刻,笑著說道:“老兄,務請放心!今年被圍在開封城中,的確是一場浩劫,許多人將很難渡過這一關。不過老兄自有吉星高照。我看你的臉上雖有菜色,蓋多日半饑半飽所致,要緊的是老兄的印堂設一點灰暗之氣。如今老兄的運正走在兩眉之間,乃是逢凶化吉的開朗氣色,所以請你完全不用擔心。不過遇此年頭,還要發菩薩心腸,多積陰鴛。常言道:五官八字雖強,無德不能承受。老兄氣色不壞,能多做幾分好事,氣色定會更佳。我雖然現在也成了軍官,但我到底是王鐵口,說一句就是一句。我從前靠看相算命,養家糊口,結交朋友,也沒有說過半句奉承話。”小軍官十分高興,說:“真的麼?如果這樣,將來開封解圍之後,我要重謝老爺。老爺你怎麼到這兒來了?”王鐵口說:“我就住在這個院中,那南屋就是我的家。這一位是張秀才,是這院裏的房東,也是我的莫逆之交。現在這個小孩子,是我幹兒子。我自己沒有兒子。這個小孩如同我親生兒子一樣。請老兄高抬貴手,不要逼他們太甚。也請老兄關照弟兄們,不要再搜糧了。這位張秀才,地無一畝,又不經商,靠教蒙館度日,一向日子十分貧寒,家中連一粒糧食都沒有留存的,有時我從軍營回來,帶點東西救救他們一家的命。老兄千萬看在我的情麵上饒了他們。”軍官聽王鐵口說得很誠懇,就馬上揮手讓兵丁們停止搜糧,並且對王鐵口說:“不瞞王老爺說,我們也是奉上邊的命令,萬不得已,拿著令箭,到處搜糧。許多街道已經搜了兩遍。這條街道沒有大戶人家,是一條窮街,所以捱延到今天才來搜糧。如今不看金麵看佛麵,看在尊駕的佛麵上,我們就不在張秀才的家中搜糧了。聽說尊駕在鎮台衙門人緣極好,上下拉扯得很活,就是總社李老爺那裏,話也可以隨便去說。我這小小的軍官,以後仰仗尊駕看顧的日子多著呢!”然後他又轉過臉去對一個小頭目說:“怎麼?還在敲敲打打幹什麼?”小頭目說:“這個地方敲著是空的,糧食一定埋在這個地方。”張成仁一聽駭慌了。他確實有一隻缸埋在那裏,其中盛著半缸糧食。不料他正在著慌,忽聽王鐵口打個哈哈說:“什麼糧食!那個地方是被老鼠掏空了,你不要瞎猜。”隨即又遞眼色給那軍官。軍官揮揮手說:
“管他下邊空不空,說不搜就不搜了。你聽我的,給王老爺一個麵子。”那小頭目不敢再敲,但顯然很不滿意。王鐵口見狀,把那軍官的袖子一拉,說:“請到西邊屋裏說句話。”軍官隨著他到了西屋。王鐵口從袖中取出一兩多碎銀子,說:“老兄請不要嫌少,我今日回來就帶了這麼一點散碎銀子,請收下讓弟兄們隨便喝杯茶吧。”軍官不肯要,說:“我知道你們文職軍官也很窮,欠餉很久,我怎麼能要你的銀子!”王鐵口硬把銀子塞進他的手中,說:“我知道你不會要,可是弟兄們總得喝杯茶。你收下,我另有話說。”那軍官方把銀子揣進懷裏,恭敬而親熱地說道:“請王老爺吩咐。”王鐵口說:“如今到處都在死人,所以正是大丈夫積陰德的時候。閣下年紀很輕,趁此時候,多救幾條人命,積下陰德,就可以逢凶化吉。開封解圍之後,一定會步步高升,青雲直上。我說的這些都是良心話,也是經驗之談,請不要當成耳旁風。”軍官歎口氣說:“王老爺說的完全是真實話,我們這些當兵當官的何嚐不知。我們現在困守開封,每天搜糧,起初名日買糧,實際也是敲詐勒索,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命。如今到處搜尋糧食,天天都逼死人。況且把別人的糧食搜來,我們有了糧食吃,老百姓就隻好餓死。有些小孩子身上紮了幾十根大針,又驚怕又流血,又疼痛,又饑餓,過幾天也很難再活下去。這事情我們過去從來沒做過,如今就天天做。許多殷實人家,一天幾次被搜,這一股兵了搜過,那一股兵了又來。老百姓恨死我們,私下都在議論:‘保開封保的是大官,是周王府,死的是平民百姓。’王老爺,說句良心話,如今開封百姓,恨兵不恨賊啊。”王鐵口點點頭:“你算是把話說透了。確實我也常聽說,百姓不恨賊隻恨兵。說恨兵也不完全對,因為兵是沒有權的,上邊指到哪裏,你們走到哪裏,說到底還是恨上邊。可這是咱兩個的體己話,對別人是不好說的。我也是一名官員,不應該說這些話。可是人總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不然將來百姓會恨死我們,恨到無可再恨的時候,會與我們拚命,同歸於盡,那時我們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他說時神色沉重,飽含感情。那年輕軍官聽了十分感動。兩個人又感歎了一番,然後一起回到上房。兵丁們都在坐著等候。那年輕軍官揮揮手說:
“走吧,咱們離開這裏,以後不許再來啦。”兵丁退出以後,到了鄰院。這時東西兩鄰繼續哭聲連天,聽著撕心裂肝。大家心中明白:東鄰的一個小孩是弟兄三房合守的一棵獨苗;西鄰有三個小孩,兩男一女。如今這東西鄰四個孩子都在被兵了不住地用鋼針刺進皮肉。在哭聲中還夾雜著鞭子打人的聲音、叱罵的聲音、威逼的聲音,還有大人的哭聲、叫聲和哀求聲也混在一起。張成仁實在不忍聽,對王鐵口拱拱手說:
“王大哥,你會說話,又是一位官員,你幫鄰居們去講講情吧。”王鐵口使個眼色說:“你真是書生!如今什麼時候,各人自顧不暇,你還想叫我去替別人講情!我們現在隻能各人自掃門前雪,能夠保住自己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大家覺得王鐵口的話說得很對,都不敢再提鄰居家的事了。小寶還在奶奶的懷中哭泣,奶奶說:
“小寶,你撿了一條性命,快不要哭了。你王大伯剛才說了一句謊話,說你是他的幹兒子。你現在給他磕個頭,真的認他做幹老子吧,他救了你的性命。”說著,把小寶推出來,向鐵口磕了個頭。香蘭讓招弟也跪下去給鐵口磕了個頭。鐵口從懷中掏出來一包糧,說:
“我今天弄到了這點粗糧,也隻有三四斤,能救一天命就救一天吧。”他把粗糧遞給張成仁,成仁夫婦和奶奶都千恩萬謝。成仁又問道:
“王大哥,剛才你到西屋去,是不是給了那軍官一點銀子?”王鐵口矢口否認:“我一點銀子也沒有給他。我今天回來時沒有帶一分銀子。”從進上房時起,德耀就一直很不平靜,聽見侄兒侄女的哭聲,他幾乎要拔出刀來,同那小軍官和兵丁們拚命。忍到現在,軍官和兵丁們走了,他還是緊咬著牙齒沒有說話。這時看見王鐵口把粗糧拿出來,他才把手中提的包也遞給嫂嫂,說道:
“這是一點野草。在靠東北城邊有一個很大的荒坡,是亂葬墳場,長了些稀稀的草。如今大家都去那裏搶草,我也去搶了一些,拿回來你們煮一煮吃吧。”東西兩院的哭聲和叫聲漸漸地止住了。分明是那些搜糧的官兵得到了糧食,退出去了。王鐵口和張成仁都坐下來,相對歎息,又談了一些外邊的情況。德耀原是參加李光壂的義勇大社的,後來又被挑出來參加車營,天天訓練。現在車營計劃已經取消,德耀又回到宋門守城。守城的義勇大社,糧食也在一天比一天減少,大家常常餓肚皮。談到這裏,王鐵口插嘴說:“現在連周王府的宮女們也常常吃不飽,何況百姓!”接著他們又談到前些時“買糧”的事情,說不知枉死了多少人。張成仁問道:
“我剛才回來時,看見張養蒙、崔應星被兵丁綁走了,想必也是被逼著要糧食?”王鐵口說:“你還不曉得,崔應星的叔伯兄弟崔應朝一家人昨天就被綁走了。如今開封城內為官為宦的大士紳,有權有勢,雖然也受苦,也出糧,人還不至於遭殃。至於那些非官非宦的殷實之家,就不免人人遭殃。從前說‘米珠薪桂’,如今糧食就是命。前天我親眼看見有挑筋教的一對夫妻,女的頭上臉上蒙著黑紗,一起買米。他們掏出來整把的銀子和珍珠、瑪瑙,買到的不足二升米。有幾顆米掉在地下,夫妻倆搶著去撿,可是一顆珍珠掉在地下滾動,他們連看也不看。把米撿完後,趕緊逃走,惟恐被別人搶去。”人對猶太教俗稱挑筋教。從北宋時有一部分猶太人移居開封,沿襲不絕。
聽了王鐵口的話,大家都不斷歎氣,覺得以後的日子更難過了,人吃人的事兒一定會更多、更慘。奶奶絕望地說:
“天呀,天呀!咋著好呢?逢到這年頭,活著還不如早死的好廣王鐵口說:”嬸子不要這麼說。隻要我活一天,一定想辦法幫你們一點忙。以後我和德耀要經常回來看看。德耀是年輕小夥子,又會點武藝;我好歹如今有一官半職,也習過武。
我們兩個一起回來,萬一遇著有人搶劫,我們還可以救一救。“德耀說:”我以後隻要能請假,就回來。“又談了片刻,王鐵口對張成仁使個眼色。張成仁站起來,跟著他來到西屋。王鐵口小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