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仙鎮西邊五六裏遠的地方,賈魯河已經在上午被田見秀率領的將士們攔腰截斷。河水向西北不遠處的一片窪地倒灌,漸漸形成了一個新的湖泊。因為這一帶沒有山,沒有石頭,兩三千將士就用在附近村子裏所能找到的筐子。簍子、麻袋、草包……在裏麵塞滿黃土,一個一個地堆在河身的較窄處,截斷河流。他們一邊截流,一邊開溝將河水向西北方的窪地引導,使新築的攔河壩容易完成。同時,河南岸凡是容易決口或溢流的地方,都用土堵塞牢固,而一條通向朱仙鎮方麵的主要渠道也同時有將士挖掘,大部分利用原有的小溝和低窪地方。另外有許多地方,將士們正在挖修小渠,準備將幹渠中的水引向各個駐地。

如今截流處土壩西邊的河水在逐步逼高,西北麵窪地形成的小湖在逐步擴大。對於闖、曹大軍來說,這不僅是迫使敵人潰敗的一個妙計,而且在這幹旱的平原上,忽然出現了小湖和水渠,多麼地令人高興!這樣新鮮事兒,老將士們在跟隨李闖王起義的十多年中還是頭一次看見!許多將士站在水邊觀看。很多人在河邊、小湖邊和渠邊飲馬。許多將士脫得精光,跳進河中和小湖中洗澡,玩水,一片歡快。

田見秀從上午起就同將士們一起挖土,抬土,挑土。他一邊雜在小兵們中間勞動,一邊指揮全部工程的進行。他手下的將領們和左右人們因為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又是大將地位,天氣炎熱,幾次勸他不要同弟兄們一起幹挖土和挑土的賣力活,隻坐在涼快地方指揮就行。但是他一概不理,一直搶著幹活。他和士兵們一樣,光著上身,汗水不住地從脊背往下淌,整個身子好像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他打著赤腳,褲子卷到膝蓋上邊,連褲子也完全濕了。午飯是在工地上吃的。吃過飯,他同將士們稍稍休息一陣,繼續幹開了。

當工作完成以後,田見秀同將士們分散到河裏和小湖裏洗澡。駐紮在附近的曹營將士也有幾百人在河中洗澡。有幾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因見河水中間漲到胸脯以上深,快活地吹呼哨,嚷嚷叫叫,互相潑水,還有的用笨拙姿勢浮水,雙腳打得水麵撲通撲通響,水星四麵飛濺。田見秀就坐在離他們一丈左右的河邊淺水處,麵帶微笑,搓下來身上的灰垢,幾次被他們弄起的水珠打到臉上。他的親兵頭目帶著親兵們為了保護他,坐在他的左右,相距不過四五丈遠,一邊洗澡,一邊留神他的安全,並等候他隨時呼喚。親兵們幾次顯出怒容,想把那幾個小夥子趕到遠處。田見秀注意到他們的神情,用眼色阻止了他們。親兵頭目來到他的身邊,問道:

“將爺,我替你搓搓背吧。”“不用。不要讓那些小夥子看出我同大家不一樣,使他們玩得不痛快。”“不過他們打鬧得太不像話了。讓他們知道是誰在這裏洗澡,他們就安靜了。”田見秀笑著責備說:“何必那樣?我要是不跟隨闖王起義,還不也是個普普通通的小百姓?你們何必要我在這些小夥子跟前擺出身份?”“可是,咱們老府,如今沒有一個將領像你這樣沒有一點兒架子!”“還是保持本色好。”他笑一笑,接著說,“有朝一日,闖王坐了江山,天下太平,我解甲歸田,或自耕自食,或出家為僧,還不是同鄉下老百姓一起生活?”親兵頭目笑著問:“將爺,你常常這麼想,到時候闖王能放你解甲歸田或出家麼?”日見秀說:“我如今雖未出家,卻是佛門弟子,視富貴如浮雲。人各有誌,闖王也勉強不得。”“到了那時,我們這班跟隨你多年的將士怎麼辦?”田見秀又笑了,輕輕說:“你們安心打仗。日後天下太平,我不會要你們跟隨我到深山野寺去。闖王自然會論功行賞,給你們榮華富貴。”隨即他揮手使他的親兵頭目退走。

一個小夥子在水中玩夠了,來到田見秀的身邊,開始搓身上的灰垢。他看見田見秀相貌和善,沒有官兒們的威嚴神氣,也沒有親兵侍候,搭腔問道:

“老夥計,你是個火頭軍還是馬夫?”田見秀笑著回答:“我是馬夫。”小夥子望望他身上的創疤,驚歎說:“老夥計,你掛的彩不少啊!”“跟隨李闖王南征北戰,打仗是家常便飯,還能不掛幾處彩?”“大元帥的老營中有一個馬夫頭兒叫王長順,大大有名。你認識他麼?”“認識,認識。他是我的頂頭上司。”“你身上掛過多處彩,又是王長順的老夥伴,日後大元帥坐了天下,你就跟著享福啦。”“我這塊料,大富大貴沒有份兒,總會有碗飯吃浮。”小夥子親昵地懇求說:“我掛不到自己背上,咱倆換替搓搓好不好?來,我先替你搓。”“我自己已經搓淨了。來,兄弟,我幫你搓一搓。”小夥子高興地說:“你是個好人,我就不客氣了。明天若是沒事,我們還來這裏洗澡,我先替你搓背。”田見秀笑著點點頭。小夥子移動到他的前邊,開始讓他搓背。田見秀的親兵們都吃驚地望著這件事,而親兵頭目想站起來罵人。田見秀帶著快活的笑容,趕快向親兵們使眼色,不許他們大驚小怪。隨即親兵們互相看看,也暗暗發笑。當田見秀替小夥子將脊背搓淨時候,聽見岸上有人叫他的親兵頭目的名字。他回頭望望,心中明白,在小夥子的背上拍一下,說:“搓淨啦,小兄弟。”小夥子向他笑著點點頭,又頑皮地做個鬼臉,隨即竄往深處,紮個猛子,在河中心冒出頭來,向下遊遊去。田見秀趕快上岸,擦幹身子,穿好衣服。

親兵們比他先上岸,早已穿好,並且已經從樹蔭中牽來了二三十匹戰馬。那個小夥子站在水中,望著他在一大群親兵的護衛中策馬而去,想著自己惹了大禍,完全呆了。

李自成回到老營時,李岩已經在等候著他。他向李岩介紹了已經決定的破敵方略,笑著問道:

“林泉,你看如何?”李岩稱讚道:“很是周密。隻要左昆山全軍潰敗,丁、楊兩軍就跟著潰敗了。”闖王說:“我們要逼迫老左向許昌那條路上逃,落人伏中。如今有一件事情,隻有你去辦最為合適,不過得要你辛苦一點,率領你的人馬火速動身。遲了怕來不及。”李岩恭敬地回答說:“請大元帥吩咐,我立刻去辦。是不是要我們在杞縣、陳留之間截斷官軍的退路?豫東將士久思為闖王效力一戰,今日正是時候。”闖王笑道:“早上郝搖旗來請戰時,你正同我在一起,怎麼現在連你也耐不住了?這次確實要你率領豫東將士去建立大功,可不是到陳留、杞縣去。那方麵隻需要一支疑兵,我派遣另外人去。”李岩的心中已經明白是要派他往西南方麵,說道:“請大元帥吩咐明白。”“我想快則三天,慢則五天,官軍必有大隊人馬往許昌一帶逃去,直奔南陽,或奔往郾城、信陽。現在就要你同德齊帶著你們的人馬往尉氏一帶,打開幾個寨子,用搜羅到的糧食賑濟饑民,向百姓宣揚我們義軍的威德。並讓他們準備好棍棒、鋤頭、刀、槍,如有潰散的官軍經過那裏,就讓他們隨處截殺,為過去遭受官軍殘害的父老兄弟姐妹們報仇。就是這件事情,請你斟酌去辦,辦得越快越好。困難的是,還不許使水坡集一帶的官軍得到消息。”“是!我一定道辦,趕快把事情辦好。倘若官軍從那裏逃走,豫東將士奮力截殺,老百姓也定會揭竿而起,為他們自己報仇。”“好吧,事不宜遲,請你率領自己的人馬,立刻前去。”李岩匆匆走了。為著有機會使他的豫東將士一顯身手,他的心情振奮;但是他暗暗擔心,闖王命他做的事距水坡集的十七萬官軍並不遠,要使官軍毫無所覺,實不容易。要是官軍得到消息,怎麼好呢?

李自成將李岩送走,想趁著田見秀來到之前處置那個左營軍官的事,回到他的大帳中等候,卻看見剛從閻李寨隨同老營人馬和健婦營移駐劉村的高夫人紅著眼睛進來。他不禁奇怪,忙問道:

“什麼事情這樣傷心?你是很少掉眼淚的啊!”“剛才二虎押來了一個敵人的軍官,你先把這事處理完了,我再同你談吧。”闖王一聽劉體純押著軍官來了,便顧不得再問高夫人傷心的原因,說道:“哦,這是一件重要事情,你派人去把左小姐請來。”高夫人已經從劉體純那裏知道了闖王的計策,回答道:“左小姐早已請來了,在我的帳中等候。她聽說從左營來了人,可以給養父帶個口信,十分高興,流下了眼淚。”說畢,她就命一個女兵去請左小姐。

左小姐今年虛歲十七,高條身材,腳步輕盈。不足一年的闖營生活,使她的舉止神態都有顯著變化,不再像一班千金小姐們那樣喜愛濃施脂粉,綾羅豔裝。她常跟慧英等作伴玩耍,也從她們學習武藝。眼下因有大戰,所以她戎裝佩劍,腳著馬靴,以防不測事變。高夫人派給她的十名女兵不但都是戎裝佩劍,還身帶勁弓羽箭,隨時準備戰鬥。慧英在帳門口一聲稟報,左小姐在女兵和丫環的簇擁中走到帳外。眾人留步。她帶著乳母進帳。她先向闖王行禮,叫了一聲“幹爸”,又向高夫人行禮。高夫人一把將她拉在自己身邊坐下,笑了笑,說道:

“你幹爸叫你來,就是要你見一見從左營來的那個軍官。你有什麼話都可以對他說,讓他回去啟稟左帥。左帥知道你在這裏平安無事,就會放心了。”左小姐點點頭,眼淚不覺滾了出來。

隨即闖王一聲吩咐,被俘的軍官被帶了進來。這個軍官雖然隻是一個千總,但儀表倒很神氣,穿著左營的衣甲,頭戴鋼盔,腰掛寶刀。進帳以後,他先向闖王跪下磕頭。闖王笑道:“你快見見你們的小姐吧!”這軍官又向高夫人叉手行禮,然後才在左小姐麵前躬身說道:

“問小姐的安。”闖王命他坐下,然後笑著說道:“我們將你俘虜過來,待你還算不錯吧?聽說在戰場上弟兄們也用繩子將你綁了,有點兒無禮,隨後知道你是左營的軍官,立刻鬆綁,以禮相待。

你的盔甲寶劍,全都找到,還給你了。我的愛將劉德潔還用酒肉款待了你,好嘛,不打不相識,一打倒成了朋友!”由於他說話的口氣親切,幽默,在場的人們都無聲地笑了。那軍官趕快站起來,恭敬地說:

“多謝鈞座大人不殺之恩。”闖王接著說:“坐下,坐下。你同我手下的劉將軍素昧平生,同我也素不相識。我們這樣待你,隻因為你是左帥手下的人。你也知道,我軍昨夜俘了丁、楊兩營的官兵,如何對待?俘了左營的官兵又如何對待?大不一樣!”“是,是。這些事,鄙人都看在眼裏,心中清楚。鄙人回去之後,一定向左帥大人如實稟明。”闖王接著說:“我同左帥雖在兩軍對陣,可是我們之間並無私仇。兩軍陣上,我與左帥各行其是,雙方將士各為其主,當然要互相廝殺。這也隻是因為我為老百姓替天行道,左帥為崇禎盡忠效力。說到底,我同他前生無怨,今世無仇。為著留日後見麵之情,我下令不許傷害你們左營被俘的人,不管是官是兵,一律放回。”高夫人插話說:“打開商丘的時候,闖王下令對侯府加意保護,不許騷擾侯府一草一木,也是給你們左帥留的情麵。”闖王接著說:“我派人從南陽臥龍崗將你們左小姐接來,隻是為著從南陽往襄陽的路上太不平穩,探知有大股土寇準備在半路劫走小姐,我擔心她遇到凶險。將她接來之後,我待她像自己的女兒一樣。她是我的義女,我是她的幹爸。”李自成愉快地笑起來,又接著說:“你看,我同左帥,論公事是敵人,論私情卻是親家!”李自成哈哈大笑,引得左右的人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位左營的軍官被帳中的愉快氣氛所感染,臉上堆著既惶惑又感動的笑容,暗中打量左小姐、高夫人和乳母等人的笑,都不是假裝的。關於左小姐的事,他隻曾風聞,今日親見,心中不勝驚奇。尤其是李闖王的平易近人的態度,娓娓動聽的家常話,更使他心中驚奇:“就是這人,嗨,眼下正指揮著數十萬大軍作戰!”他又一次站起來,恭敬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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