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宗龍聽說楊文嶽已經逃走,連連頓腳,大聲叫道:“天乎!天乎!”他沒有再說什麼話,心情混亂,兩腿打顫,幾乎站立不住。到底應該怎麼辦,他糊塗了。正在這時,監軍任大人和中軍副將陳將軍一起走到他的身邊,同時勸他趕快率軍往陳州逃走。他仿佛沒有聽見,問道:
“你們說什麼話?什麼話?”他們又說了一遍,同時別的親將也七言八語,勸他率軍逃往陳州,不可耽誤。他清醒過來,說道:
“我明白了,你們是怕死啊!剛才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做一個忠臣,還是做一個逃帥?現在我已經決定了,我傅宗龍早就應該死了。蒙皇上把我從獄中赦出,並叫我督師剿賊。今日不幸陷於此地,我隻能與諸君並力決戰,不能像別人一樣逃走。”大家仍然紛紛勸他,說目前隻剩下陝西人馬,為數甚少,無法固守火燒店。他想了一下,說:
“你們把所有遊擊以上將領全部找來聽訓。”立時三刻,所有的裨將都奔到他的麵前,聽他訓話。有的人還抱著一些幻想,以為他會指揮他們逃走。傅宗龍忽然間落下淚來,對將領們說:
“如今情勢危急,宗龍決心以一死上報國恩。你們大家願意逃命的隻管逃走,我自己決不離此地一步。”大家聽他這麼一說,都覺得沒有辦法。這些將領,有的是他親手提拔的,有的是故舊親戚,有的與他有同鄉關係,也有的雖然與他沒有特殊關係,但確實被他的一片忠心所感動,還有的料想逃出火燒店,也會被追殺不放,所以一時竟沒有人要求總督逃走。傅宗龍見大家不再說逃走的話,就接著說:
“既然諸君都不願意作逃將,那就聽我吩咐,共守此地。”於是他把身邊所剩的六七千人分出來一部分,填補了保定軍的防地,將主要力量仍然擺在西北一帶。部署完畢,他又安慰大家,說他相信賀人龍和李國奇二位,接到他的書信,一定會回兵相救;又說他馬上還要給督師丁大人寫信,給左將軍寫信,請他們趕快前來相救。最後他說:
“要死守此地,以待救兵。數日之內,必有救兵前來,望諸君不辜負朝廷……”說到這裏,他忽又想起皇恩浩蕩,而自己尚未報答萬一,不覺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將領們低下頭去,深為感動。
今天李過使用較少的兵力,打敗了傅宗龍和楊文嶽的人馬,他自己親自追趕逃走的賀人龍、李國奇和虎大威,雖然沒有將這三個大將殺死或者捉獲,但是抓住了很多俘虜,許多官兵當陣投降,又奪得了很多騾馬、輜重、火器。因為所向披靡,所以義軍的傷亡非常輕微。像這樣漂亮的勝仗,在以往許多年中也很少見到。
黃昏以後,他率兵轉回,駐紮在火燒店西北方麵。正在埋鍋造飯,忽然得到稟報,說火燒店寨內人聲嘈雜,似有逃跑模樣。他趕快派出兵士繼續偵察,並且吩咐幾個將領做好追殺逃敵的準備。過了不久,又得到稟報,說是一部分官軍已經從東南角逃走了。李過立即下令馬世耀、李友等各率自己的人馬去追趕逃敵,同時下令立刻截斷火燒店周圍的各個路口,防止官兵繼續逃跑。
部署以後,他自己來到火燒店寨外,察看動靜,發現寨中停留的官兵還相當多,並無逃意。他派人設法捉來一個官兵,略加審問,知道逃走的隻是楊文嶽,傅宗龍決意死守待援。
於是他傳令將火燒店四麵嚴密包圍,不許再逃走一股敵人。布置好以後,他又親自到各處巡視一遍,命令將壕溝掘深,以便困死傅宗龍。然後他回到駐地,下了一道命令,要包圍火燒店的將士務必小心在意,倘若傅宗龍從哪個將領的汛地上逃出,一定將該將領斬首。傳下這一道嚴令後,他自己才開始吃飯。
當天夜間,他雖然疲勞,還是立刻把作戰大捷的消息派人向闖王稟報,並說他在五天之內,將暫不攻寨,避免將士無謂死傷;五天之後,如果傅宗龍仍在死守,他就下令攻打進去。另外,聽說丁啟睿和左良玉都在豫南一帶屯兵,有北來的意思,特別是從昨天到今早,謠言很多,都說是左良玉的軍隊要來救傅宗龍,而且正在北進。果然如此的話,他將提前猛攻火燒店,免得左良玉來時,傅宗龍乘機逃走。
以後兩天,他果然按兵不動,隻是向寨中打炮。寨裏邊也向外邊不斷打炮。為了消耗寨中火藥,往往在寨中正想停止打炮的時候,義軍又故意施放幾炮,引起寨中還擊。義軍自己是不怕消耗火藥的,就在幾裏之外,有些匠人正在日夜不停地製造火藥。每逢夜間,義軍總要不斷派人佯攻,使官軍一夕數驚,不得安寧,並且盲目地向外打炮放箭。有時炮彈也擊中了義軍,所以後來李過就命令將士們將壕溝掘得更深,在壕溝上麵鋪上木板,上蓋薄土。寨中火器放出的鐵子、鉛子,達到壕溝時已經沒有多少力量,所以隻要鋪上一層木板和薄土,就不至於被流彈殺傷,還可以夜間防寒。另外李過又抽調一部分義軍,在白天去幫助老百姓收割莊稼,還讓一部分義軍天天在附近操練,故意讓傅宗龍望見,使他相信義軍確有久圍之意,要等待官軍糧盡投降。百姓們原來很怕義軍,多數逃離本鄉,少數留下也不敢同義軍接近。後來看到李過的部隊確實紀律嚴明,名不虛傳,於是逃出去的紛紛回來,不再害怕義軍了。
三天以後,從闖王那裏來了口諭,嘉獎李過全軍,特別是褒獎了曹營的楊承祖和幾個將領。於是全營歡騰,敲鑼打鼓,燃放鞭炮。闖王派來的人還告訴李過說:因為闖王大軍駐屯西平、遂平之間,又派出一部分人馬佯裝向確山、信陽一帶移動,所以左良玉和丁啟睿已經不敢北來。闖王吩咐他不必擔心丁啟睿和左良玉,一心圍困火燒店,務必將傅宗龍全軍消滅,不許逃脫了傅宗龍。
又過了一天,將士們等不及了,紛紛請戰,要求馬上向火燒店進攻。李過親自來到火燒店寨外察看,看到寨上官軍雖然疲困,但弓箭炮火還是不斷射出。他想,如果現在發起強攻,義軍必然會有許多傷亡。他記得很清楚,闖王決定派他來的時候,曾經神色嚴肅地對他說:
“補之,我給你的這些人馬,一部分是我們從商洛山帶出來的老將士,一部分是我們到河南以後練出來的精兵。你一定要善於使用兵力,不許有多的傷亡!”李過對闖王的命令一向執行惟謹,特別是對上麵這番話,他更是牢記心中。所以,察看回來後,再有人向他請戰,他隻是搖搖頭表示不同意。
闖營的將士明白李過的心意,也知道李過決定的事情很難更改。可是曹營的將士卻受不住這樣的單調生活,求戰更急。最後,楊承祖也親自來找李過,用半帶玩笑半帶嘲諷的口氣說道:
“補之哥,打仗沒有不死傷人的。我們死傷,官軍更死傷。我們一攻開寨,官軍就完了。我們死傷不多,換來的卻是官軍全部消滅。你為什麼一定不聽將士們的勸說,還是按兵不動呀?”李過說:“老弟,你看我李過是不是膽怯的人?我看你不會這麼說吧?”“誰不知道你的綽號叫‘一隻虎’?”“不管我是不是一隻老虎,我現在就是要按兵不動。如今官軍好比牢中的死囚,斷了糧食就會自己餓死。他們的死期既已近在眼前,我們何必一定要讓自己的將士遭受傷亡?”他笑了一笑,繼續說,“我知道貴營的將士和我們闖營的將士情況不同。倘若貴營的將士在這裏耐不下去,急於想打仗,我就派你率領他們去攻破商水、扶溝兩縣,你看如何?”楊承祖非常高興。原來他就想著,傅宗龍的輜重已經丟得差不多了,這裏既沒有多的糧草,也沒有多的金銀珠寶,更沒有女人。攻開了火燒店也隻是消滅了這一股官軍,油水很小。現在聽見李過說要他去攻商水和扶溝這兩座富裕的縣城,喜出望外,馬上答道:
“隻要補之哥下令,小弟遵命而行,不敢怠慢。”李過笑道:“我下令容易,隻是賢弟須聽從我三項囑咐,不許違反。”楊承祖趕快問道:“哪三項?”李過說:“第一,不許騷擾百姓,奸淫婦女,妄殺平民。第二,要將擄獲的糧食、財物,六成交公,四成歸你的將士所有。我們闖營一向是全部交公,士兵不許私藏金銀。對貴營我不苛求,隻是囑咐你交公六成好啦,這你都能辦到麼?”楊承祖點頭說:“能辦到,能辦到。第三項是什麼?”李過說:“第三項容易,你破了商水、扶溝之後,不許在外處逗留,立即率領你的全營人馬返回元帥駐地。”楊承祖說:“這第三項我更容易辦到。我一定件件都遵照補之大哥的軍令行事。”這天夜間,楊承祖率領曹營的五千步騎兵,暗暗地離開了火燒店。臨走的時候,他特意對李過說:
“倘若左軍來救火燒店,弟必今夜趕回,決不誤事。”李過笑著說:“賢弟放心。老左是聰明人,已經不敢來了。”楊承祖走後,李過手下的幾員偏將抱怨說:“我們的將士在這裏露宿曠野,圍困官軍,你卻把楊承祖放走,讓他們到商水、扶溝去快活!”李過笑著說:“你們明白什麼?曹營將士和我們闖營人馬不同。我們軍紀森嚴,已經成了習慣;一聲令下,什麼苦都能吃。可是曹營將士跟著曹帥,一向自由自在,也已經習慣了,何必讓他們留在這裏說些抱怨的話?好在攻破火燒店也隻是三四天內的事情,用不著他們在這裏幫忙。不如放他們走掉,使他們心情快活。對我們來說,攻破兩個縣城,又可以為老營打糧,於公於私都有好處。”大家聽李過這麼一說,也都相顧而笑,沒有別話可說。
到了十四日這一天,義軍捉到了一個出寨來的官兵,經過審問之後,知道寨內早在十一日糧食就吃盡了,三天來依靠殺騾馬充饑;還有的官兵被義軍的炮火打死,別人就把他的死屍分吃。
李過問道:“像這樣下去,官軍還能支持幾天?”被捉獲的官兵回答說:“騾馬快要殺光了,樹皮青草已經沒有了,頂多還可支持三天。”李過又問:“火藥還有多少?”“也不多了。營中沒有硫磺,就是有,也沒有人會自做火藥,所以用一點,少一點。”“箭呢?”“也快完啦,將爺。”李過命人把這個逃出來的官兵帶走,給他東西吃,好生待他,不要殺害。當天夜裏,他又派人不斷佯攻,一直攻到寨壕邊,使官軍不得已又打炮放箭。
到了十七日五更,義軍又發動一次佯攻,卻發現寨內官軍不再打炮,也不再放箭,隻是發出呐喊之聲。李過親自走到寨壕附近,聽那呐喊的聲音,原來一點也不威武雄壯,有時零零落落,有時有氣無力。他微微一笑,對周圍偏將們說:
“破寨的時候已經到了。”天明的時候,他下令全軍將士,今天白天好生休息,同時要多準備捉俘虜的麻繩。一整天,他不斷派小股騷擾敵人,並將包圍在東邊的義軍撤走許多。晚飯以後,他將劉體純叫到麵前,小聲授以密計。他自己又到官軍寨壕前,細聽動靜,然後回到軍帳內,召集諸將,說道:
“傅宗龍即將逃跑。我們要大獲全勝,就在今天夜裏。兩天後我們就可以奏凱班師了。”說到這裏,他站起來,聲音威嚴地說:“眾將聽令!”眾將肅然起立,眼光集中在他臉上,等待下令。
傅宗龍在火燒店被圍的當天夜裏,趁義軍的包圍尚不十分嚴密,他派自己最忠實的家奴盧三,帶著兩名騎兵衝出,給賀人龍和李國奇送去一封手書,要他們火速還兵來救。他不知道盧三是不是衝了出去,也許沒有衝出去就被殺了。
初九日黎明,天色開始麻麻亮。一陣炮聲將傅宗龍驚醒。他焦急地向左右問:
“是賊兵來攻麼?”左右回答說:“不是,大人。是賊兵向我們打炮,並未進攻。”“怎麼呐喊聲這麼凶?”“又是賊兵佯攻,不是真攻。大人實在太辛苦了,請再睡一陣吧。這裏壕溝挖得深,上麵蓋有木板,板上還有土,不管怎麼打炮,萬無一失,請大人安心再睡一陣。”傅宗龍又矇矓入睡。自從被圍以後,由於義軍不斷打炮,寨中僅有的一些房屋都被打毀。起初官軍還有些人住在屋子裏,後來因為房屋被毀,也死傷了一些人,所以大家幹脆都離開了房屋,在寨牆旁邊挖些壕溝,睡在裏麵。傅宗龍起初不肯搬來睡,經不起將士們一再勸說,終於也從他的軍帳中移出,來到壕溝。因有時壕溝裏麵落了炮彈,仍然有官軍死傷,這才又改進了辦法,把木板、門板,凡是能夠找到的,都找來鋪在壕溝上,有的在板上再蓋一層上。近幾天來,傅宗龍就在壕溝裏睡眠,在壕溝裏辦公,在壕溝裏籌劃軍事。過去他曾經多次統兵打仗,但像這樣狼狽、這樣辛苦和絕望的滋味,他還是第一次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