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老們退出以後,李過又囑咐中軍,一定要多撥出若幹袋糧食,使大家都能分到。
中軍說:“我們輕騎前來,糧食本來不多,隻能維持兩三天。放賑以後,糧食萬一接濟不上,如何是好?”李過心中很有把握,笑著說:“三天以內,必有分曉。何況我們後麵的大軍明天一定可以趕到,他們帶的糧食較多。你隻管按我的吩咐去辦。”中軍走後,李過率領少數親兵親將出去巡夜。他在寨內外走了幾個地方,隻見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閑人走動,重要路口也都有步哨把守。偶然發現寨外有一處露出火光,他立即將那裏的小頭目叫來斥責了一頓。從射橋有兩條路通向新蔡和項城,他特別囑咐守路口的弟兄:要是有別處的人來射橋,就不許再離開;凡是射橋百姓,不管大人小孩,也都不許出去,以免泄露機密。然後他來到射橋西北楊承祖的駐地。楊承祖的士兵見是李過來到,趕快要通報。李過擺手示意,要他們不要稟報,隨即緩步走進楊承祖的軍帳。
楊承祖正在同他部下的一群頭目飲酒作樂,忽見李過進來,都覺不好意思,趕快起立讓坐。李過笑著拱手,讓大家不要起來,該飲酒的還是飲酒,說他隻是出來到處看看罷了。楊承祖說:
“補之大哥,你連日辛苦,駐下以後,不早點休息,又出來查夜?”李過說:“我也是習慣了,每到一個地方駐軍,我總是不查夜不放心。你們繼續飲酒吧,我看一看就走。”楊承祖拉著李過說:“大哥既然來了,也請喝一杯熱酒解解乏。”李過想走,但又覺著如果一走,楊承祖他們心中會留下疙瘩,便笑著坐了下去。大家向他敬酒,他喝了一杯,就堅決不再喝了。他又坐了一陣,說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囑咐大家不要多飲,要早點休息,說不定明天會要打仗。楊承祖喏喏答應,帶著頭目們把他送出帳外,看著他走了。回進帳內,楊承祖望望大家,苦笑了一下。有個頭目便說:
“如今跟闖營合夥,又多了一個婆婆。”楊承祖搖搖頭,不讓他說下去,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當日我們曹帥要來河南投靠闖王,我們都覺得不是辦法。曹帥不聽。如今受製於人,隻好吃後悔藥啦,有啥法兒呢?”三更以後,李過正要睡覺,忽然中軍來報,說是細作已經探知,明日官軍要過汝河往北來,揚言要救汝寧。李過想了一下,說:
“大概不是汝河,是洪河吧?”中軍也想了一下,說:“是洪河,不是汝河,細作也搞不清楚,匆忙中說成汝河了。”李過說:“我明白了,官軍用意已經清楚。”他不再馬上就寢,趕快派一名騎兵小校帶領幾個騎兵,將新的軍事情況和他的作戰打算連夜飛報闖王。另外又派出塘馬,催促後麵大軍連夜急速趕路,準備明日大戰。等到把這些事處理完畢,已經聽到頭遍雞叫,他這才身不解甲,躺到床上,矇矓睡去。
傅宗龍和楊文嶽昨天在新蔡境內會師。由於新蔡城中紳民共議,緊閉城門,不讓官軍入城,所以他們隻好在城南的嶽城鎮會師。他們的老營留駐嶽城,令大軍分散在汝河南岸的許多村落駐紮,另外派出一小部分人馬來到新蔡城外,向知縣勒索糧草。
知縣站在城頭上大聲說:“請回稟兩位總督大人,新蔡連遭兵荒天災,城中十分困難,自救不暇,實在沒有多的糧食供應大軍,萬懇見諒!”城下將領厲聲說道:“兩位總督大人都有尚方寶劍,你這新蔡知縣,膽敢違抗,定以尚方寶劍先斬後奏!”知縣聽了,不敢過分抗辯,又回答說:“容我再同地方士紳鄉宦商量,盡力而為。”說畢,下城回衙,再不露麵。
卻說傅宗龍、楊文嶽會師之前,已經通過信使往還,確定了基本方略,以穩重為上策。無奈連日來崇禎催戰甚急,就在昨天他們還分別接到手詔,限期剿滅李自成。崇禎皇帝由於心中焦急,隻知催戰,不管後果,使這兩位帶兵的方麵大臣無所措手足。他們都很明白,皇上對目前中原大局很不清楚,對作戰形勢更是茫然無知,隻是在宮中隨便一想,就下手詔,就令兵部催戰。他們如果遵旨進兵,實在沒有把握戰勝“流賊”;如不遵旨,又要獲罪。將人馬安頓之後,傅宗龍便請楊文嶽來到他的軍帳,密商對策。商量的結果,仍然沒有善策,還是按照他們原來的打算,暫不輕易作戰,不往汝寧,以避敵鋒。他們害怕一到汝寧,必被李自成大軍包圍起來。雖然左良玉、丁啟睿就在信陽和光山一帶,也很難指望他們前來救援。所以他們商定,還是向項城、陳州進兵。
對此決策,傅宗龍並不感到滿意,但也無可奈何。近兩年來,他一直在監獄中度過。如今明知局勢不妙,但又想既然皇上把他釋放出獄,又提拔他當了總督,不管死活,也應該盡自己的力量,上報皇恩。決定方略之後,他歎口氣說:
“楊大人,賊在西北,我軍反向東北,似此豈非避賊?倘若聖上見責,將如之何?”楊文嶽說:“我們是欲取之,姑予之;先退一步,然後再進兩步。打仗總要虛虛實實,不能一開始就同敵人決戰。我們暫時避開敵鋒,為的是替朝廷保存這數萬人馬,待敵有隙可乘,再求取勝之道,方為萬全之策。”傅宗龍無話可說,心中不能不認為楊文嶽的話很有道理。但是覺得他自己縱然粉身碎骨,難報皇恩,所以又不免深深地歎了口氣。
由於百姓見官兵即逃避一空,所以消息不明,糧秣十分困難。夜間傅宗龍拜表馳奏,說自己與保督楊文嶽已經會師新蔡境內,即遵旨合力進剿,以紓朝廷腹心之憂。盡管表上這麼說,他也明白全是虛話,所以心情十分沉重,感到前途茫茫,成功的希望甚微,拜表後在帳中彷徨,不禁又撚須長歎。
他雖然這兩天鞍馬勞頓,卻因憂心如焚,不想去睡,走出軍帳外麵。
數裏外,幾個村落已經有了火光,房屋正在燃燒。他向跟在身邊的家奴盧三問:
“為何村莊起火?”盧三低聲說道:“請老爺睜隻眼合隻眼吧。”傅宗龍心中明白,想著又是欠餉,又是缺乏糧草,要禁止官兵搶劫、奸淫、燒房,怎麼可能?但如此軍隊,如此境遇,又如何對敵作戰?他看了一陣,無計可施,搖搖頭,退回帳中。
次日黎明,傅、楊兩軍飽餐一頓,向北進發。傅宗龍立馬汝河南岸,督催將士在汝河和洪河上搭兩座浮橋。這本是昨夜下的命令,因將士拖延,加之需要木料較多,臨時拆毀民房,所以到今日巳時左右才將浮橋搭好。等人馬過完洪河,已經是午時以後了。
人馬在洪河北岸打了尖,繼續北進,當晚宿在龍口,這個鎮離新蔡大約有五十裏路。步兵十分疲勞,頗有怨言。這些怨言,楊文嶽早就習慣,傅宗龍卻感到可怕。人們告訴他,兵士們有的罵著欠餉,罵著行軍辛苦;有的抱怨說,白替朝廷賣命,沒有意思,哪龜孫願跟敵人作戰!軍官們平日喝兵血,對部下的怨言不敢多問,佯裝不聞,怕的是招惹部下怨恨,在打仗的時候被部下殺死。實際上,連將領們也不樂意打仗,人人都希望保住性命,僥幸無事,所以一聽說人馬要開往項城,個個心中高興。傅宗龍不能從將領中了解下邊實情,隻能靠自己的親信來掌握部隊情況。
在龍口住下以後,到處是火光,到處有哭聲,使傅宗龍坐臥不安。當夜,汝寧知府又兩次派人前來告急,說闖、曹人馬將要大舉進攻府城,請求火速救援。傅宗龍自己也得到細作稟報,知道敵人確實在射橋附近綁紮許多雲梯。約摸三更時候,賀人龍也派人來稟報說:他的遊騎向射橋方麵哨探,看到流賊正在離此十裏處的洪河上搭浮橋,約有一二萬人馬等待過河,確實要往汝寧。
傅宗龍感到無計可施,心想:既然李自成要攻汝寧,倘若汝寧有失,崇王被害,他就罪責難逃。於是他同楊文嶽連夜召集諸將會議,商討對策。諸將在會上默默無語,都不願作出主張。賀人龍望望虎大威。虎大威是楊文嶽的親信大將,他知道自己的兵將以及整個保定的兵將都不能作戰,而傅宗龍帶出的陝西兵將更是士無鬥誌。但這些想法他不願由自己說出來,就頻頻地向楊文嶽使眼色,希望楊文嶽能提出持重主張,不要貿然決戰。
楊文嶽明白虎大威的意思,也知道保定幾個將領都不願作戰,而且他自己也深知官軍決非義軍對手。但像這樣主張持重的話他不能隨便說出。雖然他明曉得目前隻有持重,暫避敵鋒是上策,卻怕此話如果由他口中說出,傅宗龍會在奏本中攻訐他“臨戰恇怯,貽誤戎機”。皇上本是個多疑的人,脾氣暴躁,那樣一來,他必然獲罪無疑。另外,他和傅宗龍都是總督,按說他比傅宗龍升任總督要早一年,但皇上要他與傅會師之後,聽傅的節製,這使他心中很不服氣。由於不服氣,所以他就更希望這臨敵決策的擔子由傅宗龍承擔起來。
同時他也害怕,如果真的不救汝寧,一旦汝寧失陷,崇王遇害,他同傅宗龍都將獲罪,可能下獄,甚至被斬。沉默片刻,他望著傅宗龍說:
“此事十分急迫,救與不救,請傅大人說出主張,眾將再議。”傅宗龍實際上也很為難,但他不能不拿出主張。他心情緊張,花白胡須在胸前索索亂抖,連手指頭也顫抖起來,很慷慨地說:
“本督師在獄中兩年,蒙皇上特恩赦罪,委以封疆重任。如今奉命剿賊,惟有以一死上報皇恩。宗龍已經是快六十的人了,一生沒有當過逃帥,今日寧死不當逃帥。我的主意已定,明朝進兵決戰,望諸君努力!”大家一聽傅宗龍這樣決定,誰也不敢說另外的話,但各人心中懷著鬼胎。楊文嶽見傅宗龍既已決定明日決戰,他也是受命剿賊,決不能說出不同的意見,但又心想:明日決戰,十之八九會吃敗仗,但願敗得不厲害,那時可以再勸傅宗龍保存兵力。他沒有多說別的話,起身告辭說:
“既然傅大人已經決定明日作戰,我就回營去連夜準備。”他又望望虎大威說:“虎將軍,你也該回去趕快準備了。”傅宗龍將楊文嶽和虎大威等保定將領送出大帳,看見賀人龍、李國奇兩個陝西大將也準備要去,便說:“請二位將軍稍留一步,本督還有話囑咐。”賀人龍、李國奇肅立帳中,聽候訓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