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練勇有兩千五百餘人,今日出城者不足半數。除練勇之外,尚有丁壯男女數千,緊急時均會上城殺賊。城頭上平時預備磚石甚多,還有大小弓弩,各種火器,火藥十分充足。爾等倘欲攻城一試,徒送死耳!”高夫人從嘴角流露出輕蔑的冷笑,忽然問道:“你想死還是想活?”李守耕回答說:“我自己親率練勇剿賊,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剿賊得勝,功在桑梓;不幸被殺,流芳千古。你們今日殺我,你們也活不了多久,不久將被大軍剿滅。”高夫人又冷笑一聲,說:“你們這班紳士惡棍,我看見的多啦,常常在臨死之前還要說些夢話!”李守耕說:“夢話?非也!你們李闖王進攻省城大敗,汝知之乎?你們的將士死傷慘重,已經潰不成軍。連你們李闖王本人也在開封城下中箭,生死難保,況且你們破洛陽,版福王,犯了不赦之罪。福藩殿下為當今聖上親叔,朝廷豈能甘休?日內必將調集各省兵力,會師中州,圍剿爾等,又聞朝廷己命薊遼總督洪大人率領關寧鐵騎來河南會剿爾等,限期剿滅,昨聞督師輔臣楊大人正從四川趕回,將要重新坐鎮襄陽,爾等烏合之眾,豈能持久?我今日不幸落到你們手中,萬無生理;大丈夫為國捐軀,也是應該,獨恨不能多殺逆賊耳!要殺速殺,不必多問!”高夫人問:“李闖王如何攻開封未成,你聽說了麼?”李守耕說:“此係天意。大明三百年江山,深恩厚澤,沾及草木,豈能容汝輩誌得意遂!你們原指望乘省城未作防備,混入城門,恰好是自投陷阱,三四百騎兵都死在新鄭門的吊橋上和城門下邊,連你們李闖王身邊的那個姓張的小將也完啦。豈非天意不容爾等逆賊……”所有的人聽到張鼐陣亡都心中一驚。高夫人一聲斷喝,不許敵人再往下說,吩咐速速拉到街外斬了。李守耕渾身微顫,但猶強裝鎮定,在往街外走時又強回頭看了一眼,然後邊走邊恨恨地說:
“哈哈,不意老子今日竟死在女賊手中!你們的將領在開封城下死傷成堆,今日殺死我一個練勇首腦也算不得你們勝利!”片刻間,李守耕已被張材斬首,將首級掛在街邊樹上。高夫人和她的左右將士,包括紅娘子和劉希堯在內,雖然不相信李守耕的話,但也不能夠完全不信,所以人人心中都感到沉重,高夫人擔心闖王的箭傷會真的不輕,更擔心張鼐已死於開封城下,忍不住說了一句:
“難道那個衝進開封的是小鼐子麼?”大家都明白必是張鼐無疑,但是沒人做聲。慧英偷偷地向慧梅望了一眼,看見慧梅的臉色灰白,緊閉嘴唇,眼睛飽含熱淚,右手將馬鞭子用力攥緊。她明白這位姑娘的心,立刻將眼光移向紅娘子。紅娘子很關心闖王和戰事不利情況,同時也很關心李岩兄弟,尤其使她最放不下心的是李岩初經戰場。她在心中暗想:“還沒有聽到他的一點消息,也許不會有三長兩短?”在大家片刻沉默中,高夫人從碾盤上站起來,吩咐人馬啟程,並且說道:
“不要聽信剛才這個死貨造謠惑眾的話。你們沿路遇到百姓,不斷打聽消息,特別是要詢問從東邊來的窮百姓。”人馬繼續向東進發。一路之上,將領們每遇到窮百姓就打聽開封的戰事消息和闖王的大軍行蹤。在這半天之內,他們聽到了不少消息,雖然都說是李闖王進攻開封失利,但是說法各不相同。中午過後,從百姓口中探知闖王的大軍並未受大的損失,已經整師西來,到了新鄭和許昌之間的長葛縣附近,老營駐紮在一個什麼鎮上,休兵征糧。高夫人十分高興,命人馬轉向東南前進。
又走了幾十裏,約摸一更時候,人馬剛紮營休息,忽得探馬稟報:大約有一千五百步兵和數百騎兵打著闖營旗號、黃昏時從東開來,在十裏外的小山那邊安下營寨。高夫人和紅娘子又驚又喜,立刻命一個小校率領二十名騎兵奔去察看,問清是誰的人馬,來此何幹,並要問清楚闖王和李公子現在何處歇馬,闖王的傷勢究竟如何,張鼐和別的將領們是否全都平安。小校走後,高夫人和紅娘子以及左右男女親隨,都懷著不安的期待心情,等候小校探明情況歸來。
經過三天山路行軍,今天又經過激烈戰鬥,步騎兵都很困乏,除輪流放哨的士兵外,都已經圍繞著一堆堆的營火睡去了。
在下弦月和稀疏的星光下,這一片丘陵連綿的原野上,既充滿著活躍的生命,又很靜謐。馬在靜靜地吃著野草;吃草聲經常同什麼人輕微的鼾聲混和。樹枝上不時有宿鳥被通紅的火光驚醒,跳向別枝或飛往稍遠的林木,重新睡下。大青騾也在吃草。它的韁繩綁在一棵小樹上,而它的主人就靠著這棵小樹已經同她手下的女兵一樣,傍著一堆嘩嘩剝剝燃燒的火堆睡熟了。慧劍本來想等待聽聽消息再睡,但是她不習慣為大事操心,也從來不慣於替哥哥的作戰過多擔憂,所以不知不覺就將眼皮一合,頭一搭拉,沉入睡鄉,還從一邊嘴角流出來一絲涎水,落在鐵甲外邊的紅綢戰襖上。
高大人同紅娘子、劉希堯在火邊說話等候,吩咐左右男女親兵們都去睡覺,但有幾個男女親兵和張材、慧英等,平日高夫人不睡他們都照例不睡,甚至有時候高夫人睡了以後他們還在小心侍候,保護高夫人的安全。紅娘子身邊的兩三個最得力的女親兵也是這樣。慧梅近來在健婦營做紅娘子的副手,不管在行軍中或安營下寨後都比紅娘子做的事情還多,今天又幾次在敵人中間英勇衝殺,竟然沒有睡意,在巡視過健婦營宿營地之後也來到高夫人的麵前,坐在火邊。高夫人望著她說:
“你休息去吧,今天你夠累啦。”慧梅說:“我不困。我等等消息。”忽然,傳來了自遠而來的一隊馬蹄聲。高夫人同大家停止談話,側耳傾聽,心中忽然高興,隨即又忐忑不安。過了不久,一隊騎馬的將士來到了宿營地。高夫人和大家急切地從火邊站起來,向著一大群跳下馬來的人們注目等候,都想趕快知道來的是誰。隨即大家看見,前去探事的小校引著李友來了。高夫人不等來將插手行禮,趕快問道:
“益三,你怎麼帶著人馬到這搭兒來了?看見闖王了麼?”“回夫人,我見到了闖王。我率領騎兵剛到了尉氏境內,我們的大軍已經從開封撤回,也到了尉氏境內。闖王是在向著洧川和長葛的大道往西走。闖王……”高夫人又急著問:“你在什麼地方見到了闖王?”“闖王得到探馬稟報,知道我的行蹤,派飛騎傳下將令,命我前去見他。我在長葛以東見到闖王,他命我速去攻破密縣,收集糧食、騾馬。”“為什麼這樣急?”“闖王當然不能耽誤。風聞登封的那個李際遇將派人去占密縣,所以我們得搶先一步。他怕我的兵力不夠,撥給我一千步兵。我奉軍令後不敢在尉氏境內停留,星夜回師,繞過新鄭縣城不攻,向密縣奔來。因步兵行軍疲勞,在此休息一夜,明日趕到密縣城下。”“闖王的傷勢如何?都坐下吧。他的傷勢你總知道!”李友同大家在火邊坐下,說:“原來在路上聽到不少謠傳,有的說得十分可怕,後來我親眼看見闖王,才知道傷勢不要緊,已經快好啦。”“可損壞了一隻眼睛?”“沒有。箭中在左眼下邊,離眼珠還有半寸多遠。”“箭傷很深麼?”“也不很深。十七日,我們的大軍已經開始撤退,闖王要親自再看看開封守城情況,以備下次來攻。他同總哨劉爺帶著二三十個親兵來到西城壕外,離城牆大約有一百五十步,正在察看,城頭上放出一陣弩箭……”高夫人一驚,忙問:“是弩箭?”李友說:“不是咱們常見的大弩。是守城人特做的一種很小的弩,箭杆像筷子一樣,力量也小。守城人隻求其製造時省工省料,一天可以製造很多,供城頭應急之需。當時城上亂弩齊發,可是多數都射不到闖王麵前就落到地上,所以大家都不以為意。冷不防有幾支箭射的較遠,闖王沒有躲避,竟然中了流矢。當時將小箭拔出,流血不少。經老神仙上了金創止血神效丹,血就不流了。”高夫人的心突然落地,接著問道:“別的將領死傷如何?”“聽說重要將領都沒有死傷。”“李公子兄弟都平安麼?”“都沒事兒。”慧英看見慧梅的神色仍然沉重,趕快問道:“益三哥,小張爺可平安麼?”李友偷瞟慧梅一眼,故意沉吟片刻,然後向高夫人和慧英問道:“你們可知道小張鼐奇襲開封西門的經過麼?嗨!嗨!……”高夫人見李友並無笑容,心中有點發涼,說道:“你隻管說出來吧,該說的不必隱瞞。”李友歎口氣說:“他呀,嗨,這員小將!嘿嘿!……”高夫人的心頭驀然緊縮。慧英也心頭一涼。紅娘子的剛剛覺得欣慰的心情陡然沉重。大家鴉雀無聲,等待著李友說出來他遲遲不肯說出的消息。李友望望大家,看見慧梅的臉色灰白,狠狠地咬著下嘴唇,噙著眼淚,低下頭去,不讓別人看見,於是他哈哈地笑起來,說道:
“他呀,連一根汗毛也沒有丟失!”大家愣了一下,心忽然落實了。紅娘子偷瞟了慧梅一眼,在心中說了一句:“謝天謝地!”火堆周圍的氣氛登時輕鬆,人人的臉上有了笑容,或者眼睛裏有了笑意。慧梅的臉上恢複了血色,幾乎滾出來欣喜的眼淚。劉希堯向李友問道:
“益三,聽說保定的官軍到了開封,同我軍打了一場血戰,可是真的?”李友笑著說:“屁的血戰!楊文嶽率領的保定兵逗留封丘一帶,在我們大軍撤離開封時尚未過河。”高夫人也笑著說:“俗話說:十裏沒真信。官紳大戶們都喜歡造謠說我軍如何吃敗仗,早已是常事兒啦!”紅娘子問:“有謠言說李仙風派兵回救開封,可是真有此事?”李友哈哈大笑,說:“李仙風困守鄭州,等待朝廷處分是真,回救開封是假。”隨後他收了笑容說:“有一樁事兒對守城有利,倒是真的。陳永福率領一千多人馬,趁我軍十分疲乏,冷不防繞過閻家寨,從西關外偷越營地,被我軍發覺,截殺一陣,剩下幾百人越過城壕,叫守城官軍開水門放進城去。開封有了陳永福這員有經驗的副將,軍事上就有主持人啦。”紅娘子說:“可惜沒有將陳永福截住捉獲!”高夫人說:“大軍作戰,總難免有疏忽之處。陳永福駐守開封日久,他手下的將士們又多是開封一帶的人,地理熟悉,所以才敢於如此大膽,行險成功。”談話變得活躍起來。李友回答大家的詢問,不免將他所聽到的戰場新聞都倒了出來。但是高夫人最關心的是闖王下一步將怎麼辦,李友毫無所知。高夫人從火堆邊站起來,向五六丈外的一棵鬆樹走去。李友跟去,站在她的麵前。她低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