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洛陽的王府、鄉宦、豪紳、大戶的土地家產如何這麼清楚?”
邵時信說:“回闖王爺,小的雖然祖居洛陽城內,可是平日對這些也不很知道。從今年秋天起,小的為著誓報三代血仇,才留心打聽。上月聽說闖王的義軍從南陽府一帶往北來,小的越發暗中打聽。要不是誓報三代血仇,小的一天到晚顧自己謀生還顧不下來,哪有工夫去打聽這些!”
闖王跟著問:“如何是三代血仇?”
邵時信說:“萬曆年間,修建福王府的時候,硬將俺家房子拆毀,把宅地圈在王府花園裏邊。我爺爺原是個教蒙學的,又無多的田產,弄得哭天無路,求地無門。我老奶奶年紀大,在別人房簷下露宿幾天,受了風寒,加上生氣,不久就死了。後來靠親戚朋友幫助,借到三間破房子,把一家大小五口人塞了進去。俺爺不甘心,氣得瘋瘋癲癲,學也教不成啦。那時候,不光俺一家倒黴,至少有三四百戶人家被趕出祖業宅子,弄得傾家蕩產。不知誰氣憤不過,在王府花園中的假山亭子上題詩一首,監工的官員們疑心是俺爺題的,把俺爺抓去,打個半死,送進洛陽縣獄,要將俺爺問成寫逆詩誹謗朝廷的死罪。幸賴親戚朋友們奔走營救,洛陽縣也深知俺爺冤枉,對了筆跡,確實不同,不便定案,也不敢交保開釋,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俺爺死在獄中。這就是第一代血仇。第二代血仇是俺爹的。俺爹……”
闖王說:“你說慢一點。你的洛陽口音重,說得太快啦,有的話我聽不清楚。”
邵時信繼續說:“俺爹起小給一家生意字號當學徒,三年滿師後又做了十幾年夥計,千辛萬苦,掙到一點錢,又向親戚家借了一些,在洛陽西大街開了個小雜貨鋪子。王府要擴大西街王店,硬將俺家的小鋪子吞並了去,聲稱價買,卻三分不給一分。俺爹到王府求情,不知磕了多少頭,哭了多少眼淚,不惟見不到王府的執事官員,還給王店的頭子和伴當們飽打一頓;到河南府和洛陽縣喊冤告狀……”
劉宗敏問:“敢告福王麼?”
“不是告福王,是告一個王店頭子。官府不敢過問,反而聽信王店的一麵之詞,說俺爹是無賴刁民,打了板子。俺爹氣憤不過,扔下一家老小上吊死了。”
闖王點頭說:“嗯,這是第二代血仇。”
邵時信接著說:“俺無本經商,隻能做個肩挑小販。今年夏天,我賣西瓜,遇著王府孫承奉公館中一個仆人,叫俺把西瓜挑去,說是全要。挑去以後,卻隻給市價一半的錢,硬叫我虧蝕血本。我說不賣。這雜種仗著王府威勢,開口就罵,動手就打,將西瓜倒到地上,把空擔子扔到街心。我站在街心講理,就出來兩個仆人像凶神惡煞似的,追到街上來拳打腳踢。我一頭罵,一頭跑。雜種們追不上,就喝使一群凶猛的狼狗追著咬我,一口將俺的左腿咬掉了一塊肉。俺豁出去了,猛一扁擔打下去,正中狗頭,又連著三扁擔將狗打死,其餘的狗都嚇跑了。這一下惹出了滔天大禍。雜種們將我抓進承奉公館,吊起來打了半天,打得遍體鱗傷,死去兩次都用涼水噴醒轉來。眾街坊鄰居看我實在冤枉可憐,擔心我給打死了,一家老小沒人養活,都去孫承奉公館跪下求情。承奉沒有露麵,由他的伴當們傳下話來,要我買一口棺材將死狗裝殮,請四個人抬著,前邊請四個和尚和四個道士念經,我在後邊披麻戴孝,手拄哀杖,哭著送殯,將死狗抬到洛陽荒郊埋,埋……”
後生說到這裏,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突然蹲下,抱頭痛哭。李闖王歎口氣,對牛、宋和李岩說:
“王府中的一個承奉太監的公館中養著成群的伴當、奴仆,如此欺壓平民,那福王一家,還有王府的眾多官員、太監、護衛旗校,王莊和王店頭兒,為害之烈,就可想而知了。哼!”
劉宗敏恨恨地說:“真是他媽的罪惡滔天!”
獻策說:“剛才這後生說的福王花園中假山亭子上題詩一事,我也聽老年人談過,哄傳一時。有人說是一個過路的遊方僧人題的,有人說是被征去的民夫中有粗通文墨的人題的,還有說是洛陽城中好事的人出於義憤題的。那四句詩,我少年時還記得,年久都忘了。”
李自成等邵時信哭泣稍停,用沉重的低聲催促說:
“你快說下去,兄弟。你給死狗披麻戴孝送殯了麼?”
邵時信一頭抽咽一頭說:“我起初死也不肯。可是我不肯他們就打。後來,我想,我不能白白地給他們打死。我要跳出虎口,要報血仇。我答應披麻戴孝給死狗送殯,他們才把我從梁上放下來,不再狠打了。多虧眾街坊鄰人可憐我,大家兌了些錢,買了一口白木棺材,請了四個抬棺材的,還請了四個和尚、四個道士。前邊走著和尚、道士,吹著笙,吹著嗩呐,後邊跟著棺材,再後邊跟著我。我被打成重傷,拄著哀杖也走不動路。我弟弟十四歲,攙著我。我同弟弟,從洛陽城內給死狗送殯到西郊,走一路號啕大哭一路。俺弟兄倆不是哭狗,是哭這世道暗無天日;哭我們窮人受糟踐,受欺負,連官宦大戶人家的狗也不如;哭我們祖孫三代的血淚深仇無路可報……”
邵時信又一次放聲痛哭,說不下去。李闖王沒有做聲,咬著牙根,臉色鐵青,濃眉緊皺。他的眼睛裏燃燒著怒火,同時也浮動著一層淚花。
劉宗敏好像立刻要出去殺人似的,將刀柄一拍,突然站立起來,右腳猛力一跺,恨恨地罵了一聲:“他媽的,全都該死!該殺!千刀萬剮!”於是他離開火盆,在屋裏來回走動,沉重的雙腳踏得方磚地冬冬響。過了片刻,他重坐在火盆旁邊的小椅上,對著依然低頭啜泣的邵時信說:
“哭什麼?哭個!朝廷不給民做主,如今有我們李闖王給做主!你的話還沒有說完,別哭,快說下去吧。你又不是姑娘媳婦,哭什麼?你哭七天七夜,也不能把福王這狗雜種的腦袋哭掉!”
牛金星望著邵時信輕聲說:“快說下去,說下去。闖王會替你們百姓伸冤報仇的。”
邵時信深深地出口長氣,用手背揩揩眼淚,往下說道:“給死狗送殯回來以後,我躺在家裏一個多月才把傷養好。後來聽說闖王爺的大軍從南陽地方往北來,人們哄傳著闖王如何向著百姓,如何誅殺那些欺壓小民的鄉宦豪紳。我想著,我報仇伸冤的日子該到了。要是把福王跟那些鄉宦大戶的財產摸個底兒,再把他們的血淋淋罪惡查一查,寫個清單,獻給闖王爺,不是很好?我把這個想法同幾個受苦的知心好友一說,個個說好。就這樣,我們幾個人暗中留心查聽,不過半月,弄清了一個大概。小的有一個本家哥哥名叫邵時昌,是府衙門的一個書辦,對洛陽城內的事情知道得很多。一些大戶有多少家財,有什麼大的罪惡,是我從他那裏打聽到的。”
劉宗敏高興地說:“你這事辦得好哇!心裏有幾個窟眼兒,好!不日破了洛陽,捉到福王,替你們百姓報仇。你們如要解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