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想去投奔李闖王,可是,咱們投了闖王,就同他有君臣之分,隻能始終相從,竭誠盡忠而事之,不能再有二心,更不能中途背叛。萬一傳聞與實際大不相符,我們就悔之晚矣。因為有此顧慮,所以我彷徨籌思,不能夠立刻就下定決心。”

紅娘子問:“大公子,你怎麼知道傳聞同實際情形大不相符?”

“我不是說完全不符,隻是擔心出入較大。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們一去,必須永作闖王忠臣,至死不渝,故此行關係至大,不能不十分慎重。我們此地距豫西七八百裏,遠至千裏。遠路沒真信。倘若我們離闖王較近,聞見較切,那我就不會多此顧慮了。”

李侔說:“可是事不宜遲,必須趕快決定才好。”

李信仍在考慮,沒有做聲。紅娘子和李侔都認為他的顧慮是有道理的,一個望著他,一個低著頭,在沉默中等待他作出決斷。忽然,他眼睛一亮,望著李侔問:

“我好像看見範寶臣已經回來,何不將他叫來一問?”

李侔被他猛然提醒,立即說:“對,對。範寶臣已經回來,必然知道不少消息,叫他來一問便知。”

紅娘子問:“範寶臣是誰?”

李信說:“他是敝宅中的夥計,家在汝州西南鄉格料鎮附近。一個月前他母親病故,回家奔喪。今晚我看見他已經回來了。格料鎮離伏牛山隻有一百多裏,見聞較近,必定多知道一些實情。”

不過片刻,範寶臣進來了。他告訴主人,李自成確實軍紀嚴明,平買平賣,打開大戶們的山寨後開倉放賑,救活饑民,饑民前去投順的爭先恐後,連他的村莊中也有幾個人去投闖王。他又說:

“大爺,二爺,李闖王的行事,真是古來少有,我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行事的賊!”

紅娘子笑著問:“你說怎麼個古來少有?”

“紅帥不知,李闖王人馬所到之處,貼出告示、揭帖,號召四鄉百姓,不再向官府繳糧納稅,他自己也在三年內不要糧,不征稅,所以除那些豪紳大戶之家,沒人不說闖王好,把他看成救星。”

李信露出了欣然笑容,又問了幾句話,叫範退出,然後對紅娘子和李侔說:

“好,吾意決矣!”

“決定去投闖王?”紅娘子問。

“不投闖王還投哪個?決不遲疑!”但是他又帶著沒有把握的神情看一看李侔和紅娘子,接著說,“你們看,我們去投闖王,他會以誠相待麼?”

李侔說:“他那裏正是用人的時候,我們千裏去投,斷無不受重用之理。”

紅娘子也說:“大公子可以完全放心。宋孩兒既是公子好友,去年秋天他在開封為牛舉人的官司奔走,公子曾慷慨拿出幾百兩銀子相助,我想這牛、宋二人必然是歡迎公子兄弟的。何況我早聽說李闖王胸懷大誌,氣度不凡,對讀書人很是尊重。以公子這樣大名,又兼文武全才,他豈能不以誠相待?何況我同闖王的夫人已有一麵之緣,她是我的恩人。咱們去投闖王,高夫人見了我,必定十分歡喜。咱們一心一意幫助闖王打江山,還怕人家把咱們當外人看待?”

忽聽門簾一響,湯夫人像影子似的閃了進來,在燈光中顯得特別憔悴和虛弱。李侔和紅娘子趕快起身讓坐。她在李信的對麵坐下,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望著丈夫說:

“你們決定投李闖王的事,我已經站在窗外聽見了。”

李侔問:“嫂子覺得如何?”

湯夫人歎口氣,先向李侔看一眼,對著丈夫說:“我原來指望你聽從勸說,同二弟逃往遠方。我留在家中,不管抄家坐牢,由我獨自頂住。我們湯、李兩家還有不少親戚、世交,遲早會將案情化大為小。到那時,你們兄弟回來,縱然家產已經完了,還可以做朝廷的安分良民,守著祖宗墳墓,終老蓬蓽……”

李信插言:“夢話!”

湯夫人接著說:“我又想,你們雖然被逼造反,但要存一個招安之念,所以我勸告紅帥賢妹……”

紅娘子插言:“我要你休提‘招安’二字。”

李侔說:“嫂子所想都非善策。如今隻能破釜沉舟,一反到底,才是上策,所以才商定去投闖王。”

湯夫人對李信兄弟說:“你們落個從賊的下場,令我死不瞑目。我既然是你們李家的人,即令我死,也還要為你們操心。你們兄弟倆跟紅帥賢妹率領幾千子弟兵往伏牛山千裏相投,料想李闖王必會倒屣相迎。況且我也聽人傳說,相國寺的宋孩兒在闖王那裏做軍師,盧氏縣的牛舉人也去了。宋孩兒是你們的朋友,牛是大爺的丁卯同年,他們定能在闖王麵前竭力保你們兄弟。在闖王麾下,望你們凡事小心謹慎,不可大意。”略微停頓片刻,她又心事沉重地專對李信說,“唉,有句話,請你牢記心上。自古樹大招風,名高招忌。你同二弟到了闖王軍中,縱然得到闖王十分信任,功成之後,也要及早引退,不可貪戀富貴。”

李侔見哥哥點頭不語,便從旁說:“是,是。嫂子說得很是。以後倘能佐闖王得了天下,我們兄弟倆定不會貪戀功名富貴。何況有嫂子在一起,也可以隨時提醒我們。”

湯夫人在心中說:“唉,不要指望我能再提醒你們!”她覺得心痛如割,肚裏有千言萬語,不能向他們兄弟說出。默然片刻,她揩揩眼淚,望著丈夫說:

“府中的夥計、奴仆,你什麼時候發落?”

“既然現在大計已定,我馬上就同你一道發落他們。”李信轉向紅娘子說,“你回老營去睡一會兒吧。我馬上把家務事料理一下,準備好明天早飯後率領人馬啟程。”

紅娘子已經有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實在疲倦,從椅子上站起來,連打了兩個哈欠。李信兄弟和湯夫人送她走出書房。湯夫人拉著她的手,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口,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紅娘子勸湯夫人放寬心懷,說她明天一早就過來,挑選幾名健婦騎馬跟隨在湯夫人的轎子前後。湯夫人沒有說話,放開紅娘子的手,望著她在四名健婦的護衛中走了。

李信一聲吩咐,兩個老仆人向前後院和左右偏院傳呼幾聲,那等候著主人發落的男女傭人和奴婢,都來到書房外邊,黑壓壓地站滿了天井院子。

明末士大夫家庭蓄奴的風氣很盛。李信府中,大大小小,家生的和非家生的,賣身的和自己投靠的,加上雇用的夥計,合計也有三百多口。凡是雇用的,他已經告訴管家,給資遣散,現在就隻是處理這些家奴了。

李信向大家宣布:所有家奴,不管是家生的和非家生的,一律將賣身契發還,永作自由之身。丫環們,有父母的交父母領回,沒有父母或親人不在近處的,也作出妥當安置。所有遣散的奴仆,都賞給衣物銀錢。凡是身強力壯,年紀輕,家中沒有牽掛,願意隨軍造反的,女的隨著大奶奶和二奶奶,男的改作親兵,一律發給馬匹。李信宣布一畢,就把關於發落奴仆的一應瑣碎事,都交給管家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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