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信在客廳中同一批等候他的近房長輩們略作周旋,便進了二門,向總管家和幾個管事的仆人詢問些話,做了些吩咐,然後往後宅同大奶奶見麵。李侔的妻子正在陪嫂子落淚,忽聽女仆們說大爺進來了,趕快起身回避。
湯夫人為著李信兄弟被逼造反,已經一整天食不下咽。聽說李信進來,她站起來走到簾子裏邊迎接,按照一向規矩,讓他在正中八仙桌左邊鋪有紅座氈的太師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右邊,傷心地哽咽起來。李信心中也覺淒酸,但是他勉強笑著說:
“我不是回來了麼?還難過什麼?你們婦道人家的眼淚真多!”
湯夫人又抽咽幾聲,深深地噓口悶氣,揩揩眼淚,哽咽說:“多謝皇天保佑,我們夫妻倆還能夠重見一麵!”
“我知道你為我操碎了心。仇家和贓官並沒有將我害死,咱夫妻幸而又團圓了,你應該高興才是。眼下戎馬倥傯,我需要你幫助我料理一些事兒。你向來深明事理,應該心中明白,我同德齊除造反之外,別無路走。你在書子中勸我們懸崖勒馬,歧路回車,全是空話。事到如今,已經是騎虎難下了。”
湯夫人說:“你兄弟隻要死不造反,亡命遠方,就不算背叛朝廷,罪猶可恕。你們逃走吧,逃走吧!你兄弟二人遠走高飛,由我拚著一條命在家頂著。抄家,坐監,我都不怕。拚著向各家親戚張羅,在京城和省裏花去十萬八萬銀子,打通關節,把大事買個沒事。你兄弟在外,隱名埋姓,或是找一個地方藏身,或是到處飄泊,望門投止。天寬地廣,五湖四海……”
李信趁她哽咽得說不下去,輕輕歎息說:“你真糊塗!”
“我想,”湯夫人接著說,“你兄弟沒有做虧心事,自有神靈保佑。等過了三年五載,是非水落石出,沉冤昭雪,到那時你們平安回家,縱然已經傾家蕩產,倒可以做安分守己的清白良民,了此一生,強似跟著紅娘子失身做賊,陷於大逆,不忠不孝。要知道你們是李府公子,又是舉人、秀才,非同細民百姓!”
李信憤然說:“今日事逼勢迫,隻能同紅娘子一道率領饑民起義,破釜沉舟,有進無退,方可死中求生。倘若害怕造反,瞻前顧後,困於書本上的‘忠孝’二字,必將束手就擒。這道理至淺至明,旁觀者個個清楚,你卻糊塗如此!如今朝政昏暗,官紳橫行;民間有天無日,是非顛倒。如此世界,我們負屈銜冤,實在無路昭雪。要想等到是非水落石出,你就等吧,等到黃河清,日頭從西邊出來!你也沒有想想,既然破了杞縣城,殺了朝廷命宮,朝廷必然發海捕文書,畫貌圖形,懸賞緝拿我和二弟。我兄弟逃出之後,難免不露形跡,很容易落入毒手。你望我兄弟倆出外逃生,實是勸我們早日送死。唉,真真糊塗!”
下午李侔回來時,也勸說過湯夫人,但她不聽。她知道李侔從來很聽哥哥的話,所以一直盼望同丈夫見麵,勸說他迅速決斷,偕同李侔外逃。如今聽丈夫說出不能外逃的道理,又連著說她糊塗,她感到十分絕望,沉默片刻,歎了口氣,說:
“可是忠孝大節……”
李信截斷說:“倘若都按照書生愚見,死講一個‘忠’字,則自古至今就不會改朝換代,今日仍舊是夏桀王的子孫坐江山,不會有商湯、周武,也不會有從漢劉邦到朱洪武一流創業之主,天下永遠是一姓的天下。吊民伐罪正是頂天立地事業,何得謂大節有虧!倘若老百姓心中不是另有一個是非,杞縣百姓斷不會一呼百應,幫助紅娘子破城殺官,救我出獄。倘若老百姓心中不是另有一個是非,也不會紛紛投軍,願意隨我起義。我已決意造反,別的話不用再說。紅娘子將我從獄中救出,她又是一軍之主,望你好生款待她,禮節上要隆重一點,千萬不可怠慢。”
湯夫人無可奈何地說:“我既然做你的妻室,禍福一體,生死都無二話。事到如今,我不再亂你的方寸就是。至於紅娘子,她救你出獄,我感激不盡。可是這一兩年倘若你不同她來往過多,被別人看在眼中,也不至於誣你與紅娘子同謀造反,還有種種難聽的話。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當初怎樣?”
“我悔不該沒有早勸你納她為妾,也省卻別人亂說。大家公子,誰沒有三妻四妾?何況我自己素來多病,並沒有替你生兒養女!”
李信按捺著一股不舒服的感情,苦笑說:“我知道你心神已亂,說出些不應該說的話。今晚我有許多要緊事等著料理,有些話咱們以後細談。此刻我望你隆重款待紅娘子,千萬不可因她出身微賤,對她稍有輕視之意。”
“我自從嫁到你家,身是塚婦,不曾對親戚女眷有過失禮之處。何況我今日是李府內主,紅娘子是李府的救命恩人,更非一般女客相比,縱然我心亂如麻,也不會怠慢了她。你放心好了。”
李信走後,湯夫人即將男女管家喚到麵前,吩咐他們準備以迎接貴客的禮節迎接紅帥。但是她在心中暗自說道:
“想不到家門不幸,使我這個名門大家的主婦屈身迎接一個江湖賣藝的繩妓!”
李府的兩個仆婦走在前邊帶路,打著兩盞舊的白紗燈籠,上有宋體朱書四字:“大司馬第”。紅娘子的四名戎裝打扮的青年健婦跟在後邊,打著沒有字的白紗燈籠。一走近李府大門,那站在兩旁石獅子跟前等候的仆人按照迎接貴賓的老規矩,向院裏高聲傳呼:“紅帥駕到!”等候在二門口的仆人們又向裏邊高聲傳呼。裏邊是幾個婦女的聲音接著高聲傳呼。紅娘子抬頭向裏看,隻見大開儀門,兩行燈火輝煌,氣象森森。在兩軍陣上,紅娘子騎著戰馬,揮劍衝殺,血染衣袖,連眼也不眨一下,現在卻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有點短促,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緊張。李信和李侔在二門迎候,陪著她走進內宅。一到第三進院門,李信兄弟向紅娘子一拱手,退了出去。
大奶奶湯夫人和二奶奶劉氏已經在堂屋階下迎候。湯夫人懷著很深的成見,離很遠就暗暗打量著這個“江湖女俠”(這是從昨夜起她心中對紅娘子的稱呼)是否有輕浮舉止和風騷神情。幾十個丫環、仆婦靜悄悄地站在東西兩廂的階上階下,都想看清楚女豪傑到底是什麼樣兒。有的想著這個敢揮劍殺人的女豪傑必定是一個膀寬腰圓、黑不楞敦的母夜叉,有的風聞紅娘子生得不醜,但想著必是戲台上的山大王那種裝束,頭上插著一雙雉雞翎。在燈燭輝煌中,湯夫人和大家的眼睛猛然一亮,所有猜想中的影像全跑光了。
她們看見這位巾幗英雄是高條身材,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緊身短襖(沒人想到她內穿綿甲),束一條鵝黃絲絛,腰係寶劍,外披紫羔皮猩紅鬥篷,頭戴紫紅貢緞風帽,前綴一塊碧玉,腳穿黑絨雙梁雲頭粉底馬靴,麵貌端莊,眉眼英氣照人。跟隨紅娘子前來的四名健婦都換了新綢箭袖短襖,雄赳赳,精神飽滿,猶如英武的男兵一般。湯夫人、劉氏和所有的仆婢都感到十分新鮮,吃驚,兩廂有人不覺發出來輕悄的嘖嘖聲,而沒人不暗暗在心中肅然起敬。
按照當時社會上一般規矩,一個江湖繩妓見到像湯夫人這樣宦門公子的奶奶,應該跪下磕頭,才算夠禮。然而紅娘子在來時已經想過,她今日是義軍首領,不能再那樣行禮,自損身份。出於對李信的一向尊敬,她以對等身份對湯夫人深深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