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聲炮響過之後,奏起鼓樂。楊嗣昌在幕僚們的簇擁中來到白虎堂中坐定。白虎堂沒有多少變化,隻是飛簷下多了一塊黑漆金字匾額,四個字是“鹽梅上將”。屏風上懸掛著用黃綾子裝裱的禦製詩,檀木條幾上放著一個特製的小楠木架,上邊插著皇帝欽賜的尚方劍。白虎堂前一聲吆喝,眾將官和監軍禦史在新任湖廣巡撫宋一鶴的率領下由二門外魚貫而入,行參見禮。
第一個報名參見的是宋一鶴。這個人以心狠和諂媚為熊文燦所信任,現在又受到楊嗣昌的重用。說到心狠,他曾經有一次用毒藥毒死了一千多個被騙受撫的義軍將士。自從楊嗣昌到襄陽後,為要避嗣昌父親楊鶴的諱,他每次呈遞手本總把自己的名字寫成宋一鳥。如今他躬身走進白虎堂,在離開公案約五尺遠的地方跪下,高聲自報職銜:
“卑職右僉都禦史、湖廣巡撫宋一鳥參見閣部大人!”
楊嗣昌點頭微笑,說聲“請起”。站立在左右的幕僚們和隨侍中軍全都心中鄙笑,暗中交換眼色。特別是江南籍的幕僚們因“鳥”字作屌字解釋,讀音也完全一樣,在心中笑得更凶。宋一鶴叩了個頭,站起來肅立左邊。看見楊嗣昌和他的親信幕僚們麵帶微笑,他的心中深感榮幸。
等眾將官和監軍等參拜完畢,楊嗣昌正要訓話,忽然承啟官走進白虎堂,把一個紅綾殼職銜手本呈給中軍。中軍打開手本一看,趕快向楊嗣昌躬身稟道:
“興漢鎮副總兵官賀人龍自興安趕到,現在轅門外恭候參見。”
楊嗣昌喜出望外,略微向打開的手本瞟了一眼,說聲“快請”!中軍隨著承啟官退出白虎堂,站在台階上用洪亮的聲音叫:
“請!”
“請!”二門口幾個人齊聲高叫,聲震屋瓦。
咚,咚,幾下鼓聲,雄壯的軍樂重新奏起來。
賀人龍全副披掛,精神抖擻,大踏步走進二門,在兩行肅穆無聲、刀槍劍戟閃耀的侍衛武士中間穿過,向大廳走去。他見過不少朝廷的統兵大臣,並且在洪承疇手下幾年,可是像這樣威風的上司還是第一回看見。他一邊往裏走一邊心中暗暗地說:“好大的氣派,不怪是督師輔臣!”等他報名參拜畢,就了坐,楊嗣昌於嚴肅中帶著親切的微笑問:
“興安距均州是七百裏,距此地千裏有餘,山路險惡,將軍走了幾天?”
賀人龍起立回答:“末將接奉鈞檄,即便輕騎就道,一路星夜奔馳,不敢耽擱,一共走了六天。”
“將軍如此鞍馬勞累,請下去休息休息。”
“末將不累,聽訓要緊。聽訓後末將還有陝西方麵的剿賊軍情麵稟。”
楊嗣昌心中高興,點點頭說:“也好,將軍隻好多辛苦了。”
看見賀人龍千裏赴會,又對答如此恭順,楊嗣昌不由得想起左良玉來。上次左良玉從當陽來會,他曾用心籠絡,想使這位驕橫成性的大將能夠俯首帖耳地聽他驅使。沒想到左良玉調到鄖西一帶後,竟然又驕橫如故。這次他召集諸路大將來會,左良玉借口軍情緊急,竟然隻派他手下的一位副將前來。一個要扶植和依靠賀人龍的念頭就在這一刻在他的心上產生了。
楊嗣昌開始訓話。所有文武大員都立即起立,垂手恭聽。他首先說明,三個月來之所以沒有向流賊大舉進剿,一則為培養官軍銳氣,二則為準備糧餉甲仗,三則為使襄陽這個根本重地部署得與鐵桶相似,使流賊無可窺之隙。如今諸事準備妥善,所以決定克日進兵,大舉掃蕩,“上慰皇上宵旰之憂,下解百姓倒懸之苦”。說到這裏,楊嗣昌向大家掃一眼,聲色俱厲地接著說:
“可是,三個月來,諸將與監軍之中,驕玩之積習未改;藐視法紀,違抗軍令,往往如故。本督師言之痛心!豈以為尚方劍無足輕重耶?如不嚴申號令,賞罰分明,將何以剿滅流賊!”
楊嗣昌特別向左良玉派來的副將臉上掃了一眼,然後把含著殺氣的眼光射在一位四十多歲的將軍臉上,厲聲喝問:
“刁明忠!本督師命你自隨州經承天赴荊門,你何故繞道襄陽?”
副將刁明忠跪下說:“回閣部大人,末將有老母住在襄陽,上月染病沉重,所以末將順路來襄陽探親。”
“不遵軍令,律當斬首。左右,與我綁了!”
不容分辯,立刻有幾個武士將刁明忠剝去盔甲,五花大綁,推出白虎堂。全體武將和監軍禦史誰身上沒有許多把柄?都嚇得麵色如土,不知所措。總兵陳宏範資望最高,年紀最長,帶頭跪下求情。跟著幾位總兵、副將、大群參將也都跪下,連賀人龍也不得不隨著大家跪下。楊嗣昌本來無意殺刁明忠,然而他並不馬上接受大家的求情,狠狠地說:
“數年來官軍剿賊無功,多因軍紀廢弛,以國法為兒戲。如不振作,何能克敵製勝!斬一大將,本督師豈不痛心?然不斬刁明忠,將何以肅軍紀,儆驕頑?”
宋一鶴正在一旁察言觀色,忽然瞥見楊嗣昌身邊的一位幕僚向他以目示意,他趕快躬身叉手說:
“閣部大人!刁明忠身為大將,幹犯軍令,實應斬首。昔孫子三令五申之後,吳王有寵姬二人不聽約束,斬之以徇,然後軍令整肅。大人代皇上督師,負剿賊重任,更非孫子以婦人小試兵法可比。但懇大人念刁明忠平日作戰尚稱勇敢,不無微勞,貸其一死,使他戴罪立功。倘不立功,二罪俱罰。千乞大人開恩!”
楊嗣昌沉默片刻,說:“好吧,姑念他是初犯,準諸君所請,法外施仁,免他一死。重責一百鞭子,革職留用,戴罪效力。諸位將軍請起!”
刁明忠挨過鞭子以後,被架回來跪下謝恩。楊嗣昌望著他問:
“刁明忠,你以後還敢藐視軍令麼?”
“末將永遠不敢。”
“下去!”楊嗣昌的眼光轉向文官班中,“殷太白!”
“卑職在!”興山道監軍僉事殷太白驚魂落魄地從班中走出,跪到地上。
楊嗣昌問:“殷太白,你兩次違反軍令,該當何罪?”
殷太白叩頭說:“卑職誤幹軍令,前已陳明原委,不敢有一毫欺飾……”
“不許狡辯!綁出去!”
“求閣部大人恩典!求閣部大人恩典!”
“立斬!”
眾文武大員一則已經替刁明忠講過情,二則看見楊嗣昌正在盛怒,都不敢出班講話。尤其幾個監軍禦史各人自顧不暇,哪有說話的勇氣?等殷太白被武士褫去衣冠,推出白虎堂以後,楊嗣昌對眾文武宣布了殷太白兩次違反軍令的罪款。其實二條罪款都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大事,在當時官軍中比這些更嚴重幾倍的罪行天天發生,楊嗣昌心中盡知,隻是因為殷太白是文官,手中無兵,可以借他的一顆頭替自己樹威罷了。他離開座位,向北拜了四拜,從楠木架上請下來尚方劍,脫去黃綾套,露出來鏤金的沙魚皮鞘和鍍金劍柄,向一位隨侍親將說:
“接劍!”
青年親將跪下去,雙手接了尚方劍,捧出大堂。過了片刻,他捧劍回來,跪下稟道:
“稟大人,殷太白已在轅門外斬訖!”
楊嗣昌望望大家,聲音低沉地說:
“本督師並非好殺,實不得已。我深知殷太白是一個有用人才,罪亦不重。但今日非承平之世,不可稍存姑息,所以隻得忍痛斬他。倘若死者有靈,九泉下必能諒我苦衷。”說到這裏,他的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回頭吩咐中軍,將殷太白的屍首用好的棺木裝殮,對其在襄陽的妻子兒女好生撫慰,資助還鄉。吩咐畢,他向湖廣巡撫宋一鶴望了一眼,不再做聲。
宋一鶴趕快欠身說道:“沒有霹靂手段,不顯菩薩心腸。使相大人執法從嚴,不過為早日剿滅流賊,佐皇上中興之業。昔孔明揮淚斬馬謖,馬謖死而不怨。陳壽《三國誌》稱孔明:‘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邦域之內,鹹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大人實為今日之諸葛武侯,敢信殷太白九泉下必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