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的傷勢很重,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的傷勢雖重,隻要我明日清早趕到,尚不為遲。”隨即,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瓶藥酒,遞給夫人,說:“請夫人命人趕快送到白羊店,交給我的徒弟,每半個時辰替明遠灌一酒杯。隻要這藥酒先送到,按時照料服用,我就是去晚一點也不礙事。”
高夫人派人把藥酒送走,又到慧梅的帳篷門口,探頭望望,知道藥吃過後尚無動靜,便退回原處,向醫生問起來自成現在何處,如何平定了杆子叛亂。正說話間,慧珠從帳中出來,小聲稟說慧梅並未發急,呼吸很勻,眼皮微動,有似乎要醒來的樣子。高夫人和老神仙趕快躡腳躡手地走進帳篷,守候在慧梅鋪邊。尚炯蹲下去,在慧梅臉上望一望,又切了一陣脈,臉上微露欣慰之色。
“怎麼樣?”高夫人悄聲問。
“脈象已變,已有回生之望。”
高夫人猛然一喜,趕快問道:“可以救活?”
“如今脈細而微,若有若無;來往甚慢,我一呼吸脈乃三至,且有時停止不來。此謂‘結脈’。有此脈象,病勢雖險,尚可活也。”
滿帳中似乎充滿春意。姑娘們激動地交換眼色,隨即屏息注視著慧梅動靜。高夫人輕輕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溫暖。老醫生凝神注視著慧梅的鼻息,同時用左手拈著疏疏朗朗的花白長須,慢慢往下捋,最後停留在兩根最長的胡子梢上。過了很長一陣,慧梅的眉毛動了幾動,微微睜眼看看,隨即閉住,發出呻吟。尚炯猛一高興,站直身子,噓口長氣,說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當他高興站起時,左手不自覺地向下一甩,把兩根長須扯斷,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高夫人的眼圈兒忽然一紅,喃喃地笑著說:
“幸而你騎著闖王的烏龍駒……”她激動得喉頭壅塞,沒有把話說完。
尚神仙又將剛才的三種藥麵配了一服,由高夫人親自替慧梅灌下去。他又替慧梅臂上的槍傷換了金創藥,然後從慧梅的箭傷中拔出解毒的藥撚子,換一個新的藥撚子。高夫人在一旁問道:
“這是麝香,那黑麵兒是什麼藥?”
“這黑麵兒是生犀角加五靈脂。我用的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係角尖,故藥力特別強。要不是這姑娘幾年來出生入死,屢立戰功,今日又替你負傷,我真舍不得用這麼多。”
醫生留下幾片生大黃,囑咐慧瓊:等慧梅醒來後讓她喝一碗大黃茶,使內毒隨大小便排泄出來;喝過大黃茶以後,再給她喝一碗稀稀的麵疙瘩。對慧瓊囑咐畢,醫生轉向高夫人,說他要去白羊店給劉芳亮醫治創傷。高夫人說:
“子明,慧梅的性命虧你救了。等她好了以後,我讓她在你麵前磕個頭,認給你做個義女。”
醫生笑著說:“我要是認這麼好個義女,真是平生快事。不過,不瞞夫人說,這姑娘的性命如今隻算救活一大半,還有一小半仍然可慮。”
高夫人猛然一愣:“怎麼可慮?”
醫生說:“斷鏃入骨,禍根猶在。毒氣受藥力所迫,收斂到腿上,如不趕快破開創口,拔出箭頭,刮骨療毒,洗淨周圍肌肉,則數日後必致化膿潰爛,重則喪命,輕則殘廢。”
“你什麼時候動手?”
“等我從白羊店回來動手。”
這時天色微明,星光稀疏。高夫人望著尚炯走出山寨,上馬動身。她正要轉回帳中望望慧梅,恰好闖王來到。他們才說幾句話,忽有親兵來稟,說望見張鼐同郝搖旗回來,快到寨門口了。高夫人見闖王臉色鐵青,濃眉緊皺,問道:
“你打算斬搖旗麼?”
闖王沒有回答,低著頭在鬆樹下走來走去。
郝搖旗身上帶了三處傷,雖說都不是重傷,卻也流血不少。他為要拖住敵人不能從背後夾攻白羊店,也不能往北去占領清風埡,裹創再戰,不斷地襲擾敵人。他的左右親信都知道李自成的軍紀極嚴,失去了智亭山決沒有活的道理。有人勸他逃走,卻被他大罵一頓。他說:“老子死也要死個光明磊落。打完仗以後,該死該活,任憑闖王發落;決不逃跑,讓別人說咱孬種!”在龍駒寨附近把殘餘的人馬交給張鼐以後,他就回頭往智亭山尋找高夫人。中途遇到一起潰兵,把他同親兵衝散。他自己實在疲倦,加上饑餓難熬,遇到一道泉水,他下去喝點涼水,又從一個官兵的死屍上找到一袋幹糧,趁著泉水吃下,肚子裏才不再咕嚕嚕地叫。又走了一段路,他找到一個隱僻地方,把馬拴在樹上,坐下休息,誰知剛往草中一坐,便睡熟了,睡得那麼死,縱然山塌下來也不會把他驚醒。
張鼐帶著幾十個人,分成許多小股,打著燈籠火把,到處尋找,總是尋找不到。後來偶然聽到一匹馬打噴嚏的聲音,向著聲音發出的地方找去,漸漸聽見馬吃草的聲音和人的鼾聲,終於把搖旗找到,大聲喚他醒來。搖旗聽見人聲,一躍而起,拔刀就砍。多虧張鼐手快,用劍格開。搖旗接著連砍幾刀,都被寶劍擋住,隻聽鏗鏗鏘鏘,火星亂迸。張鼐的兩個親兵從背後撲上來,將他抱住,大聲告他說是小張爺前來尋他。他定睛看看,完全醒來,笑著罵道:
“小雜種,你可把老子嚇了一跳!”
同張鼐回到智亭山,聽說闖王已經來了,郝搖旗來到闖王麵前,撲通跪下,說道:
“李哥,我生是你闖王旗下的人,死是你闖王旗下的鬼,任你處治,決不會有一句怨言!”
自成冷冷地看他一眼,繼續在鬆樹下邊踱著,不說一句話,也不叫他起來。正在這時,有人前來稟報,說黑虎星來了。自成猛地轉過身來,又驚又喜地大聲問:
“黑虎星在什麼地方?”
“在山下,快上來了。”
黑虎星在這時突然而來,完全出李自成意料之外。他吩咐張鼐派人將郝搖旗送往老營看管,聽候發落,便同高夫人趕快往寨門走去。郝搖旗想著見到劉宗敏準沒活命,站起來拍著自己的腦殼說:
“這可真完了。怪好的吃飯家夥,要給劉鐵匠砍掉了!”
闖王同高夫人走出寨門時,黑虎星一杆人馬離寨門還有二十丈遠。大家立刻下馬。黑虎星快步前走,到了闖王夫婦麵前,雙膝跪下,巴巴打自己兩個耳光,說:
“闖王叔,嬸娘!都怪侄兒不好,臨離開商洛山時沒有安排好,讓坐山虎挾眾嘩變,惹你們二位操心生氣。我糊塗,我糊塗……”
他又要舉手打自己耳光,被闖王雙手拉住,連說:“不許這樣!不許這樣!”攙他起來。看見他身穿重孝,闖王問道:
“你這孝……?”
“侄兒回到家鄉,日夜服侍老娘,也沒有派人給叔、嬸捎個書信。大前天,老娘落了氣兒。我風聞坐山虎在石門穀很不安分,又聽說官軍分成幾路進犯咱們,我當天就將老娘裝殮下土,連忙徹夜趕回。到了石門穀,恰好叔父剛走,我又查出來坐山虎的兩個頭目仍不心服,打算鬧事,就殺了兩個狗日的。現在趕到這兒,請叔父治我的罪。”
“坐山虎等挾眾嘩變,你在家鄉怎能管得著?快不要說這個話!沒想到你老娘病故,我這裏也沒有派人吊孝。我們天天盼望你來,總是不得音信。前幾天,謠傳說你不來了。你留在清風埡的將士們也怕你不再回來,一時心思有些不穩。我當時扯個謊話,說你托人帶來了口信兒,不日即回。你到底回來,沒叫我在將士們麵前丟麵子。”
“怎麼能不回來呢?把我的骨頭磨成灰,也要跟著叔父打天下。”黑虎星轉回頭去叫道,“黑妞兒,你傻什麼?快來給叔父、嬸娘磕頭,快!”
從一群戰馬和弟兄中間走出來一個身穿重孝、十分靦腆的姑娘,背著角弓,掛著寶劍,一臉稚氣,身材卻有慧梅那麼高,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挽在頭頂,趴地上就給闖王夫婦磕頭。高夫人趕快攙她起來,拉著她的手,笑著問黑虎星:
“曾經聽你說有個小妹妹,就是她麼?”
“就是她。給我娘慣壞了,全不懂事!”
“幾歲了?”
“別看她長個憨個子,才十五歲。”
“會武藝?”
“跟著我學了一點兒,也能夠驏騎烈馬。嬸娘,如今我老娘死了,家中別無親人,我把她帶來跟著你。以後請嬸娘把她同慧英、慧梅一樣看待,有了錯,該打該罵,不要客氣。打仗時候,讓她跟在嬸娘身邊保駕,武藝說不上,倒是有些傻膽量。”黑虎星轉向妹妹,“你給嬸娘帶的禮物呢?怎麼忘了?傻妞!”
小姑娘立刻從馬上取出一張又大又漂亮的金錢豹子皮,雙手捧給高夫人。
她微笑著,咬著嘴唇,卻不肯開口說話,回頭望望哥哥。黑虎星不滿意地瞪她一眼,隻好代她說:
“嬸娘,這是去年冬天她親自射死的一隻大金錢豹。請嬸娘把這件禮物收下,替玉花驄做一件皮褥子,倒是很好。”
高夫人十分喜愛這個小姑娘,把她摟到懷裏,又叫親兵取來十兩銀子作為見麵禮,一定要小姑娘收下。小姑娘又跪下去磕了頭。高夫人拉著她的手,發覺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節指肚皮肉粗糙,特別發達,心中奇怪,笑著問:
“這姑娘練武藝,怎麼這兩個指頭肚生了老繭皮?”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咬著嘴唇。黑虎星笑著回答:“嬸娘,她這指頭,隻能習武,別想學繡花啦。十歲時候,有人告她說,用兩個指頭每天在磚牆上或石頭上劃三百下,在玉米口袋中插三百下,會練出驚人本領,打仗時用這兩個指照敵人身上一戳,就能戳死敵人;倘若照敵人的頭上劃一下,敵人也吃不消。她一直背著我練到現在,倒有一股恒心。”
“她天天練?”
“可不是!天天除練正經武藝外,就練這個笨功夫。嬸娘,你說這妞兒傻不傻?”
高夫人大笑起來,說:“難得這姑娘在武藝上肯下笨功夫,練別的武藝一定也十分專心。”她拿起黑妞的右手仔細端詳了兩個結著厚繭皮的指頭肚,問道:“你聽了誰的話,在兩個指尖上下這麼大的苦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