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闖王大駕來到……”

闖王抓住他的胳膊說:“不用講禮,快同我坐下來隨便說話。”

有人替闖王搬來一把圈椅,也替鏟平王和吳汝義搬來兩把椅子,替李強等親兵們搬來了幾條板凳。闖王先坐下,疲乏地向後一靠,神氣坦然,仿佛壓根兒不知道鏟平王心懷鬼胎,也不知道這上房裏窩藏著良家閨女。

丁國寶又惶惑又恭敬地坐在他的斜對麵,拉吳汝義坐在另外一邊。但吳汝義把椅子一搬,坐在闖王身後。李強不肯坐下,立在闖王背後,手按劍柄,提防不測。二十名親兵都立在階下,不肯往板凳上坐。丁國寶的手下人有的站在近處,有的站在天井中和兩邊廂房簷下。盡管李闖王麵帶笑容,但雙方將士都沒有絲毫的輕鬆心情,簡直連每根汗毛都是緊張的。闖王見丁國寶十分疑懼,就對自己的親兵們一揮手,說:

“你們都去二門外休息吧,用不著站在這裏。”

親兵們遵令後退,但不敢遠離,更不敢去二門外邊。闖王又回頭向李強看一眼,揮一下手。李強退到台階下,相距大約五步,不肯遠離。闖王向全院掃了一眼,對丁國寶笑著說:

“國寶,叫你的弟兄們都去休息。我想同你談幾句私話,用不著許多人站在這兒。”

丁國寶見闖王確無惡意,開始鬆了口氣,對手下人粗魯地罵道:

“媽的,都快滾出去!滾出去!用不著站在這兒!”

人們一部分走出二門,一部分回到東西廂房,隻留下十幾個人站在院裏。李自成打算從閑話扯起,含笑問道:

“國寶,你的台甫怎稱?”

丁國寶臉色微紅,回答說:“俺是討飯的孩兒出身,混江湖也沒多久,還沒有遇到讀書人替俺起個草字。”

“既然還沒有台甫,我就叫你國寶啦。”闖王又笑著問,“國寶,你為什麼起個諢號叫鏟平王?”

丁國寶不好意思地說:“沒意思,沒意思,惹闖王見笑。”

“我看你這個諢號倒很好,怎麼說沒意思?”

丁國寶笑一笑,說:“不瞞闖王,我因為看見人間富的太富,貧的太貧,有的騎在人頭上,有的輩輩給人騎,處處都是不平,所以起義時就替自己起了這個諢號。闖王,惹你見笑。”

“很好,要鏟盡人世不平……”

闖王剛說出半句話,那個被搶來的姑娘突然從屋中跑出,撲到他的腳下,大聲哀呼:

“闖王爺救命!闖王爺救命!”

自成吃了一驚,還沒有弄清是怎麼回事,丁國寶一躍而起,右手刷一聲拔出腰刀,左手抓住姑娘的頭發,把她向外拉,同時喝道:

“老子宰了你這個小婊子!”

姑娘死抱住闖王的一條腿,不再哭泣,叫著:“闖王救命!”丁國寶見拉不開她,舉刀要把她砍死在闖王腳下。闖王把他的手腕一擋,厲聲說:

“住手!”

丁國寶沒有砍下去,闖王已經跳起來,向他的胸前猛推一把,使他後退兩三步。他重新撲上來,舉起刀要殺姑娘。闖王已經拔出花馬劍,隻見寒光一閃,同時鏗鏘一聲,幾點火星飛迸,雪亮的鋼刀被格到一旁。在刹那間,吳汝義從闖王的背後跳到前邊,李強一個箭步從院中躥上台階,要不是李闖王大聲喝住,兩口寶劍會同時向丁國寶劈刺過去。他們雖然突地收住寶劍不曾劈刺,但吳汝義抓住了鏟平王的右腕不放,寶劍仍舉在他的頭上。李強用左手當胸揪住他的衣服,右手中的寶劍直指心窩,相距不過四指,氣得眼睛通紅,射著凶光,咬著牙根罵道:

“你龜孫子隻要敢動一動,老子就從你的前胸捅到後胸,給你個兩頭透亮!”

吳汝義迅速地奪下來丁國寶的腰刀,轉身抵抗從天井中撲上來的幾個刀客。刹那之間,全院大亂。闖王的二十名親兵飛奔過來,站在台階下排成一道人牆,將闖王護住,也把丁國寶包圍在內。丁國寶的人從四處奔來,有的一邊跑一邊叫著:“動手啦!動手啦!”還有人吹著呼哨召集大門外和隔壁駐紮的人。他們把天井院站得滿滿的,但看見李強擒了鏟平王,而闖王又鎮定地用怒目望著大家,誰都不敢向前逼近。李強向他們威脅說:

“看你們哪個敢動手!你們再走近一步我就先捅死丁國寶這個畜生!”

院中突然異乎尋常地沉寂,隻有從密集的人群中發出的低沉而急促的聲音:“衝上去!衝上去!把掌盤子的奪過來!”但是站在前排的人們卻沒有動,隻是用兵器威脅著闖王的親兵。李自成對李強厲聲喝道:

“鬆手!不許你傷害國寶!”見李強鬆開了抓住丁國寶的手,李自成又望著天井中的人群說:“都後退!都給我滾出二門去!我李闖王在這裏,誰都不許胡鬧。天大事情聽我處置,用不著自家人動起刀槍。”

李強見眾人不肯後退,又抓住丁國寶的一隻胳膊,把寶劍指向他的心窩,劍尖和衣服相距不到一指。李自成用力將李強一推,推得他踉蹌後退,鬆手不及,隻聽嗤啦一聲,把丁國寶的短褂前襟撕破一塊,同時李自成厲聲喝道:

“不許動手!滾開!”他又對吳汝義說:“快把腰刀還給他!”

丁國寶剛才在刹那之間心中一涼,想著“完了”,隻等著李強的寶劍從心窩刺入。如今突然李強鬆手後退,吳汝義又將寶刀還他,他感到一點糊塗,但看出來闖王確實無意害他。他向院中把腳一跺,揮著寶刀大聲說:

“弟兄們,都後退幾步!哪個敢動手,老子操你祖宗萬代,非砍掉你們的腦袋不可!”

丁國寶的人們哄一聲向後退去。李自成一腳把那個姑娘踢翻,罵道:

“為著你險些兒動了刀兵!”

姑娘立刻被吳汝義拖下台階,往天井中間一搡。她不哀呼救命,也不哭泣,跪在地上,自己動手把鬆下的長發拉到前邊,咬在嘴裏,伸直脖頸等死。有幾個丁國寶的手下人叫著:“殺死她!殺死她!不要留下禍根!”也有的說:“不關她的事,不要傷害無辜!”但因為闖王不下令,吳汝義持劍站在姑娘身邊,叫著殺她的人並不敢真的動手。闖王提著花馬劍,慢慢來到姑娘麵前,把她通身打量一遍,口氣溫和地問道:

“你想死想活?”

“想死!”姑娘回答說,沒有抬頭。

“想死?為什麼?”

“既然你不能救我回家,我情願死個痛快,死個清白!”

“你家裏還有什麼人?”

“有爹娘、奶奶,還有一個兄弟。”

“父母是種莊稼的?”

“種莊稼的受苦人。”

“許過人家沒有?”

“自幼許了人家。”

“婆家是什麼人家?”

“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

李自成將花馬劍插入鞘中,向鏟平王問:“國寶,你說如何處置?”

國寶回答:“聽闖王吩咐。”

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環顧滿院大眾,問:“你們大家說,如何處置?”

全院鴉雀無聲,有人互遞眼色。恰在這時,老神仙匆忙進來,神色緊張。他剛才聽說坐山虎和親信們秘密商議,要先下手殺害闖王,於是帶著五個親兵來到丁國寶的宅子中,想設法使闖王趕快離開。一進大門他就知道了剛剛發生的事,越發驚駭。他打算趕快走到闖王麵前,使眼色請他“通權達變”。當他離闖王還有幾步遠時,闖王忽然說道:

“你們大家跟我一樣,原來都是無路可走的小百姓。我李自成起小替人家放過羊,挨過鞭子。長大以後,生計困難,去銀川驛當驛卒,常受長官辱罵,有時也不免挨打。朝廷裁減驛卒,奪了我的飯碗,隻得去吃糧當兵。當兵欠餉,偶爾朝廷發來一點餉銀又被長官吞去。有些當兵的活不下去,便去搶劫平民,習以為常。帶兵官睜隻眼閉隻眼,實際上是縱兵殃民。我李自成沒忘記自己是窮百姓出身,同百姓苦連苦,心連心,決不做擾害百姓的壞事。後來我忍無可忍,就糾合幾百人在行軍中鼓噪索餉,殺了帶兵長官趙義。我起義之後,嚴禁部下騷擾百姓,不許奸淫,不許殺害無辜。我常對將土們說:殺一無辜百姓如殺我父母,奸一婦女如奸我姐妹。倘若忘記了百姓的苦,反而苦害百姓,那不是跟官軍一樣了?跟許多草寇一樣了?那,那,還算什麼起義?起個俅!”

他說話的口氣像談家常一樣平靜,既不嚴厲,也不激動,卻使人聽了感動。他又望著丁國寶問:“國寶!你的父母也是種莊稼的受苦人,你也是窮人家的子弟,如今你到底是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起義英雄,還是要做一個苦害百姓的草寇,永遠同坐山虎等杆子頭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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