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自成畢竟是久病初愈,經不起勞累。昨天在崎嶇的山山穀穀中顛簸半日,晚上又熬到三更以後,所以睡在床上,隻覺得渾身酸困,尤其兩胯和腰部特別困疼。為著不使桂英為他操心,他沒有發出來一聲呻吟。加上心中有事,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折騰很久,才開始矇矓入睡。正在夢中同官軍廝殺得難分難解,忽聽有人在耳邊呼喚,他虎地坐起,一邊探手抓到花馬劍,一邊帶著睡意問道:
“什麼事?是官軍進攻了麼?”
“不是,是二虎來啦。”
自成怔了一下,完全醒了,把手中的寶劍往床上一扔,自己也覺得好笑。他正要下床,劉體純已經進來,躬著身子說:
“闖王,你不用起來。聽了你的指示,我馬上就趕回馬蘭峪。”
自成雖覺渾身酸困,但還是跳下床來,問道:“我叫你抽出四百人增援白羊店,已經去了麼?”
“已經動身了。”
“夜間官軍有什麼動靜?”
“據探子報稱,黃昏時候從潼關又來了六百官軍,連原有的算起來,在商州共有三千七百人。撫台行轅的人揚言說,還有五千官軍將在一二日內從河南開到。一更時候,又有五百多官軍開出商州西門,去向不詳。城裏傳說宋文富已經受了商州守備之職,同官府合成一氣,答應官軍假道。我很擔心這五百多官軍是潛往宋家寨去的。要是果然如此,不惟老營須要小心,我在馬蘭峪也會兩麵受敵。”
聽完稟報,自成含笑問道:“如今你手下連馬夫算上隻有五百多人,你打算如何迎敵?”
“倘若官軍從商州來攻,我就憑險死守。馬蘭峪的寨牆很好,布置得也挺周密。隻要我劉二虎在,決不使敵人攻占馬蘭峪。”
“要是宋文富從你的左邊過來,抄斷你的後路呢?”
“現有王吉元率領二百弟兄防備宋家寨。請闖王再派三百人去幫助他。死守山口。隻要宋家寨這條路敵人過不來,我的後路就不會斷。”
闖王收起笑容說:“如今咱們老營也空虛。倘若宋家寨讓官軍假道,不惟馬蘭峪後路會截斷,老營也有危險。我叫你來老營沒有別的指示,就是當麵告訴你:必須趕快從馬蘭峪向後撤,死守野人峪。宋家寨從前吃過官軍大虧,縱然宋文富決心同咱們作對,我看他也未必肯答應官軍假道。不管怎樣,我現在正用計對付宋文富這個王八蛋。倘若我的計被他識破,你已經撤到野人峪,也就不怕他抄斷後路。隻要你能守住野人峪,同老營容易呼應,一旦宋家寨出動人馬,就好對付。”
“馬上就撤退?沒有看見官軍的影子就往後撤?”
“對,撤。一定要在官軍進攻之前就撤退,免得臨時且戰且退,亂了腳步,還受損失。”
“這半年我們把馬蘭峪的山寨修得很堅固,丟給官軍……”
“你們在撤退之前,把寨牆拆毀,不要留給敵人。人手不夠,就叫附近老百姓都來拆,把亂石堆在路上。如今火藥很金貴,不許放迸。撤到野人峪以後,官軍來攻,隻許你施放炮火弩箭,或用滾木礌石打他們,不許你出戰。等到明遠在武關一路取勝,我自然會下令出擊,還要親自督戰。到那時你殺得越猛越好,讓你一直殺到商州城邊。”
劉體純完全猜出了闖王的作戰意圖,不禁心中一寬,從眼睛裏閃出一絲笑意,說道:“闖王放心,我一定堅守野人峪,萬無一失。”為著軍情十分緊急,他當即告辭,到老營大門外同親兵們上馬走了。
離天亮還早,公雞才叫頭遍。高夫人勸闖王再去床上睡一陣,但是他搖搖頭,皺著眉頭在房裏徘徊。過了會兒,高夫人又勸他躺下休息。他停住腳步,臉色沉重地望著夫人,悄悄問:
“你看,宋家寨會不會讓官軍假道?王吉元是不是受了宋文富的騙?”
“咱們寧可多向壞處打算,多加提防,不可有一分大意。”
自成點點頭,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躺到床上,等候天明。過了不久,烏鴉開始在樹上啼叫,窗色泛青。他一躍而起,匆匆漱洗完畢,正要親自去找老醫生談件事情,忽聽一陣紛亂的馬蹄聲來到了老營門外……
許多天來,郝搖旗防守在山陽附近。那兒隻有一千多官軍,沒有力量進犯。搖旗總覺得自己不被重用,心中鬱悶,常常喝酒罵人。昨夜忽得闖王派人傳令,要他火速帶一部分人馬開往智亭山,並在隊伍出發後親來老營聽令。他知道大批官軍已經出了武關向商洛山區進逼,白羊店十分緊張,所以想著一定是闖王派他去抵禦鄭崇儉,不覺猛拍了一下大腿,說:“好啦,闖王到底認識咱郝搖旗是一個有用的人!”至於為什麼派他去智亭山而不去白羊店,他猜想一定是因為闖王認為智亭山是通往武關和龍駒寨的咽喉,主將駐守這個地方才容易兩麵兼顧。他立刻點齊三百精兵交給一個偏將,自己便連夜往老營來了。
闖王迎到天井裏,拉著他的手說:“搖旗,你來得真快!人馬都動身了麼?”
“人馬已經上路啦。怎麼,馬上要廝殺麼?”
自成點點頭,拉著他走進上房,說道:“搖旗,又得你辛苦一趟。”
“辛苦?咱當武將做的就是這號買賣,一到打仗的時候就精神來啦。嫂子,你說是麼?”郝搖旗轉向笑著迎他的高夫人問。
高夫人一邊替他拉小椅子一邊說:“鑼鼓已經響起來,這出武戲就等著你唱啦。”
坐下以後,自成說:“搖旗,目前這個大戰是咱們在商洛山生死存亡之戰。聽說鄭崇儉將到桃花鋪,南路的官軍就由他親自督戰……”
不等自成說完,搖旗就接著說:“我操他姓鄭的八輩兒老祖宗,讓他狗日的親自來試試吧,沒有便宜叫他撿!”
自成笑著說:“老弟,你也不要大意。這次鄭崇儉調集了一萬多人馬,其中有從榆林調來的兩千邊兵。從西安、三原各地調來了三千多訓練有素的人馬,不可等閑視之。要殺退他們的進犯,須要經過幾場惡戰,並非輕而易舉。”
“俅”!榆林來的邊兵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我知道他們一頓能吃幾個饃,刀砍在身上一樣流血,並不是銅頭鐵額,刀箭不入。難道他們手裏拿的刀能夠殺人,咱們手裏拿的刀隻管切菜?”
“老弟,你說得很對。他們手裏拿的兵器是鐵打的,咱們手裏拿的兵器也不是木頭削的。不過目前咱們困難的是人馬太少,還得幾下裏應付敵人。”
搖旗跳起來說:“李哥,你,你不要擔心咱們的人馬少嘛!官軍雖說人多,一到打起硬仗時,狼上狗不上,有幾個真心賣命的?你李闖王手下的人,誰不是一聽見殺聲起就奮勇向前,丟掉腦袋連眼皮也不眨?我說,李哥,別擔心咱們人少。這裏地勢窄,不像平地,人馬少啦廝殺起來反而不至於互相擁擠,互相礙事。以少勝眾,就靠一個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