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嫂,官軍大舉進剿即在眼前,撫台大人急於要知道咱們這邊如何效力。倘若王吉元投誠的事不能十分確定,我就不好對撫台大人回話。”
馬三婆笑著說:“請寨主放心,王吉元的事包在我身上。不但他本人會率領射虎口的二百人馬投誠,他還情願串通李闖王老營中弟兄,臨時來一個裏應外合,把住在老營寨中的大小賊首一網打盡,交給你宋寨主去獻給朝廷請封侯之賞。”
“馬三嫂,這是軍情大事,非同小可。你對我說話務必一是一,二是二,千萬不能開半句玩笑。”
“嘿,我的好大爺!你是宦門公子,又是舉人老爺,堂堂一寨之主。我是甚等之人,怎敢在你麵前開半句玩笑?”
“昨天我派人去問你,你不是說王吉元還在漫天要價,未必肯馬上反正麼?”
“買賣看行情,早晚價不同。如今大軍天天增加,不由他王吉元不趕快替自己尋條活路。今早二拴回家一趟,說王吉元昨夜同他私談,口氣已經變了,答應投降,還說他情願串通老營的守寨弟兄做內應。隻是他想的官大一點,錢多一點。隻要撫台大人以商洛山大局為重,為著這一方早日太平,在官和錢兩個字兒上莫太小氣,答應了他,他就會全心全意倒向咱們這邊來。”
“他想要什麼官?”
“他說,要得他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必須給他做個參將的官,外給他五千兩銀子。”
“仍然是漫天要價!”
“亂世年頭,朝廷賞他做參將還不劃算?”
“小賊毛子,在闖賊手下才不過是一名小校,怎能一步就做到朝廷參將?”
“將相本無種,小賊毛子隻要替皇帝老子立大功,為什麼不能做將軍?寨主呀,他能夠獻出射虎口,賺開闖賊老營,幫你宋寨主建立大功,他就值得你在撫台前竭力保薦,賞他做個參將,外加五千銀子。”
宋文富沉吟說:“這個……是他自己要這麼大的價錢?”
“寨主,你這話問得奇怪。難道是我馬三婆想做參將?可惜我沒有生成男人!”
宋文富笑一笑,說:“我不是疑心你馬三嫂幫他要價,是想著這樣大的價錢,我不好向撫台大人吐口,也不會蒙撫台大人答應。”
“唉!舍不得兔子逮不住狼。為了賺開闖賊老營,官職什麼的,我看你們就不必釘是釘鉚是鉚的啦!再說,隻要許了王吉元,買他個真心投降,你宋寨主就會穩做大官!即令攥不到總兵印把子,拿到副總兵印是順手牽羊。大奶奶,你說是麼?”
寨主奶奶滿心高興,但她故意歎口氣,搖頭說:“他如今已經討了兩個小老婆,還鬧著要將一個丫頭收房。等他做了副將大人,不知得討多少小老婆,還有我的好日子!”
宋文富趕快望著馬三婆說:“今晚巡撫行轅有人來,讓我同他商量商量看。”
一更以後,巡撫行轅的讚畫劉自豫從商州來到了。他是進士出身,曾做過一任知縣,因贓被劾,丟了紗帽。後來花了幾千銀子,在吏部買了個候補知州,分發陝西候缺。丁啟睿因他是歸德同鄉,邀他來行轅幫忙。自從派他同宋文富兩次接談以後,他做官的胃口更大了。他認為隻要能夠買動王吉元投降,從宋家寨直搗李自成老營,建立奇功,莫說知州,實授知府也大有指望。今夜,是他第三次親來宋家寨。他自認為官運如何,決於此行。
聽宋文富談了王吉元的情形以後,劉讚畫帶著老謀深算的神氣想了片刻,慢吞吞地問道:
“目前軍情緊急,馬三婆經常來到寶寨,難道能夠瞞得住闖賊的耳目麼?”
宋文富很有把握地微笑著,說:“請劉老爺放心。一則闖賊和幾個大頭目都在病中,二則馬三婆平日常來敝寨,所以尚不會露出馬腳。射虎口由王吉元駐守,隻要他不泄漏,別人誰會泄漏?”
“不,凡事以縝密為佳。雖說闖賊等均在病中,但聽說賊妻高氏也不容易對付。王吉元是不是受了高氏密計,假意投降?”
宋文富心中稍微一動,想了想,笑道:“不會,不會。高氏雖然甚是精明,但近來內外大事都得她操心,每日筋疲力盡,暫時還不會留心到馬三婆身上。”
“宋寨主,自古兵不厭詐,可不要上當啊。”
“請劉老爺放心。賊中情形,文富十分清楚。”
“倘若老兄敢擔保王吉元並非假降,愚弟今夜回城,明日當向撫台稟明,予以自新之路。至於官職,頂多給個千總,外賞兩千銀子。你想,翻山鷂高傑投誠後才做到遊擊,他係無名小賊,何能與高傑相比?”
宋文富笑著說:“倘若撫台大人珍惜國家爵祿,執意不肯給王吉元一個參將職銜,此事就難辦了。王吉元不投降,文富縱有眾多練勇,莫想攻進射虎口這道天險,更莫說襲劫闖賊老營。官軍與李自成一旦交戰,文富無路效力,隻好作壁上觀了。”
劉讚畫笑一笑,說:“兄台為王吉元討參將職銜可謂盡心幫忙!”
宋文富說:“閣下誤矣。文富之所以如此替王吉元說話,實是為商洛山中大局著急,也為撫台的前程擔心。”
“如何說丁撫台的前程?”
“請劉老爺不必瞞我,有些機密事在下也略有所聞。聽說十天前製台與撫台兩大人又奉到皇上密旨,責令兩大人迅速進兵,務期將商洛山中殘餘流賊一鼓蕩平。請你想想,如這次進剿又無結果,丁撫台的烏紗帽能保得住麼?恐怕還有不測之禍!”
“皇上陛下的這一道密旨,老兄何以得知?”
宋文富笑著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西安、商州兩地縉紳中,文富尚有幾位親戚、世交,衙門中的大事豈能瞞住在下?此次進兵勝利,對撫台大人有大大好處,對劉老爺也有大大好處。否則……”
劉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價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價。但是如不對宋文富再作讓步,今夜就會不得結果,而總督和巡撫都在等候著王吉元投降的消息。雖然總督和巡撫也檄令從藍田進兵的將領設計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門穀山寨的杆子頭目,但是杆子中並不齊心,而且那地方離李自成的老營過遠,不像王吉元投降後可以致闖王死命。由於總督和巡撫給了他權宜處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陣,忽然說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職和賞銀,由兄弟大膽承擔吧。隻要他實意投降,答應獻出射虎口,可以給他做遊擊將軍,外加賞銀三千兩。倘若能襲破闖賊老營,不管能否活捉闖賊夫婦,都將另行敘功,額外重獎。至於老兄有意要個副將職銜,實授商州守備,弟已與撫台談過,撫台也問過了製台,已蒙兩大人答應,保奏老兄以參將銜實授商州守備。本朝定製,一州守備沒有掛副將銜的,掛參將銜已經夠高了。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備,雖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權在手,實為一州之主,連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馬首是瞻’。請恕我說一句粗俗的話,這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說畢,哈哈一笑。
宋文富心中滿意,說:“王吉元那邊,我當盡力勸說,想來可以真心投降。至於文富自己,世受國恩,自當粉身碎骨,報效朝廷,決不貪一官半職。能夠實授商州守備,使文富有職有權,容易做事,也隻是為保衛桑梓著想,至於掛何等官銜,無足計較。”
客人連連點頭:“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樣,淡於名利,隻是處此亂世,想替朝廷略效微力而已。”
“是,是。”
客人又說:“撫台還是擔心,單有足下率領的鄉勇進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賊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賊老營,致其死命;最好讓官軍假道寶寨,同鄉勇一同奪取闖賊老營,方不致萬一貽誤戎機,影響全局。”
宋文富頓時搖一搖頭:“此事前日已拜托劉老爺回稟撫台大人,斷然不能奉命。三年前,敝寨曾遭官軍洗劫,燒殺奸擄甚於流賊,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今日即令小弟肯讓官軍假道,父老們也不肯同意,所以這話請不必再提了。”
客人懇切地說:“我此次動身來寶寨時,撫台大人一再麵諭,望兄台能使官軍一千人假道寶寨,定然秋毫無犯。撫台願作擔保,萬無一失。”
“目前將驕兵惰,軍紀敗壞,故百姓不怕賊而怕兵。他們連朝廷老子的話都不聽,豈肯聽巡撫的話!萬一敝寨重遭兵災,文富將有何麵目再見寨中父老?”
“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麼官軍不在寨中停留,隻穿寨而過如何?”
“弟雖是武科出身,讀書不多,但也知道‘假道於虞以伐虢’的故事。我縱然想做虞公,無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宋文富捋著短須哈哈一笑,又連連拱手說,“萬懇劉老爺俯諒苦衷,在撫台大人麵前代為婉言稟明,不勝銘感。”
客人也隻好笑笑,說:“足下將官軍假道寶寨的事比做‘假道於虞以伐虢’,此言差矣。弟今晚連夜回城,請示撫台之後,一二日內當重來寶寨。假道之事,另作商議。”
劉讚畫連夜坐轎子回城複命。他上兩次來,宋文富都有厚禮相送,這次送禮更重,除送給他三百兩銀子外,還送了幾件名貴字畫和古玩。劉讚畫一再推辭,卻使眼色給一個跟隨仆人收下。宋文富將客人送出寨外,隨即興衝衝地回到書房,將好消息告訴了前來問信的宋文貴,轉回內宅。大奶奶還沒有睡,愁眉苦臉地對他說起兒子癆病加重的事,擔心凶多吉少,挨不過秋後,抱怨他不很掛心,沒說完就滾下眼淚。他望著大奶奶,卻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麼,高興地說:
“好,好。果然盼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