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商洛山中,曾被義軍破過和未破的地主山寨,都在暗中串聯,蠢蠢欲動。特別是宋家寨,離闖王老營不遠,地險人眾。寨主宋文富正在利用馬三婆這條線,加緊勾引王吉元。馬三婆有一個侄兒名叫馬二拴,素無正業,在賭場中混日子,一個月前暗奉宋文富之命投了義軍,撥在王吉元手下。看起來他深得信任,已經提升為小頭目。誘降王吉元的事,正在由馬三婆和馬二拴暗中進行。

立秋那天,宋文富派人牽一匹大叫驢,把馬三婆接進宋家寨,說是替他的癆病兒子看病。等馬三婆下過神以後,更深人靜,宋文富走進內宅,坐在大奶奶房間裏,同馬三婆悄悄談話。他本來不想讓他的大奶奶參預密談,但知道她是個多心的人,不敢不請她坐在旁邊。

“馬三嫂,你看,能把王吉元拉過來麼?”

馬三婆皺著柳葉眉想了一陣,說:“我看能行。王吉元不是李自成老八隊的人,幾月前又挨過他一頓毒打,他何苦做他的忠臣孝子?連螞蟻還知道保自己性命,人誰不願意趨吉避凶?如今他何嚐不清楚,投降朝廷可以保住性命,還可以升官發財,不投降就隻有死路一條。我已經叫二拴拿話試探,還不知結果如何。這事不能操之過急。你想,縱然王吉元心中有幾分活動,他也不會馬上一口答應呀,是不是?他一定要仔細地盤算盤算,還要看看二拴這條線牢不牢靠。”

“這事雖說不可操之過急,但也要在幾天以內有點眉目才行。看樣子,官軍在十天左右就會大舉進攻。要是他能在官軍進攻之前投降過來,就容易立功贖罪;要是等官軍掃蕩得手,咱就不稀罕他投降了。”

“寨主,勸說他投降不難,隻是有一件:要是王吉元肯投降,誰能擔保官府不殺降冒功,給他官做?能擔保,這事情就好說話。”

“這一點,三嫂放心。我已經稟明撫台大人,隻要他肯投誠,準定格外施恩,給他官做。我拍胸脯擔保,決無二話。”

馬三婆高興地說:“隻要你宋寨主拍胸膛擔保,這事就好辦啦。我明天叫二拴再拿話挑他一挑。隻要他稍微有一點活動意思,就可以繼續深談。要是他不露出活動意思,我就想別的法子。”

“還有什麼法子呢?”

“這就得寨主你先破費幾百兩雪花紋銀,買他的冷心換熱心。做賊的都是窮光蛋,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一見就心動。難道他嫌白花花的銀子紮手麼?”

寨主奶奶插嘴說:“可是聽說他們這號人裏邊也有講義氣的。”

馬三婆撇嘴一笑:“義氣?江湖上的義氣也早晚行情不同。目前大軍壓境,賊兵賊將各人性命難保,義氣該值幾個錢一斤?”

宋文富也笑一笑說:“隻要你能把王吉元買過來,花幾百兩銀子我不心疼。”

“我知道你不心疼!人人說你宋大爺今年官星高照。憑著你府上的根基,加上不日在掃蕩闖賊這事上立個大功,朝廷給你的官不會小了。俗話說:‘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寨主,你就花幾百兩銀子,還不是一本萬利?”

宋文富哈哈大笑幾聲,隨即說:“馬三嫂,你這話說到題外了。成化年間先人以辦團練起家,屢立戰功,蒙朝廷擢升副總兵,三代世襲錦衣指揮。到了先祖父,又以武功升任鄖陽守備之職。我們宋家雖然沒有做過大官,總算世受國恩吧。目今流賊猖獗,我能為朝廷稍盡綿薄,早日剿滅這股逆賊,也不枉是將門之後,也算報皇恩於萬一。至於出去做官的事,不要信眾口瞎說。”

“喲!俗話說:運氣來到,拿門板也擋不住。朝廷硬把印把子塞到你手裏,你能夠堅決不要,得罪朝廷麼?”

“這是日後的話,到時候再說吧。馬三嫂,你務必囑咐二拴,李闖王的耳目很多,這事可不是好玩的,千萬得小心謹慎。”

“這個,自然。我已經囑咐過二拴,談這事不能夠開門見山,直來直去,得先拐彎抹角兒試探一下,隻要他露出一絲兒活動的意思,下一步就有門兒了。二拴這孩子是個機靈人,一肚子鬼,眨眼就是計,即令同王吉元談不入港,也不至於自己先露餡。大爺放心。”

“馬三嫂,我知道你有膽有識,肩上能挑起大事,所以才托你去辦。可是李闖王不是好對付的,高桂英也不弱,這事千萬得機密,不可大意。事成,你跟二拴都有大功;不成,就會有殺身之禍,也壞了大事。”

“我的好寨主,你把我馬三婆當成了什麼人?自從俺家馬老三去世以後,這十七八年我不得不拋頭露麵在人場中混,鄉下住,城裏也住,什麼困難沒遇過?什麼潑皮搗蛋的人沒打過交道?我雖說是女流之輩,可也是染房門前槌板石,見過些大棒槌。這事你隻管放心。縱然事不成,也不會丟了老本。”

“好,好。我知道你馬三嫂心中窟眼多,二拴也飛精飛能,不會出錯。萬一王吉元死心做賊,不肯投誠,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用銀子買動他的心。”

“我的意思是萬一用銀子買不動?”

馬三婆一時回答不上來,聳動柳葉眉,轉著眼珠,搜索新主意。宋文富不等她想好主意,臉色嚴峻地說:

“馬三嫂,一條魚不上鉤,別的魚還會上鉤。你告訴二拴,要是王吉元不肯降,就勾引他手下的頭目和弟兄,把他除掉,這是中策。即使不能賺開李闖王的老營寨門,隻要他們能獻出射虎口這道門戶,對咱們就有很大好處。就這麼辦!”

“好,就這麼辦。寨主,你等著好消息!”

同馬三婆商量畢,宋文富回到小書房中。抽屜中還鎖著一封田見秀的書子,是黃昏前送來的。幾個月來,義軍方麵都是以田見秀的名義同宋文富書簡往還。這封書子勸他值此商洛山中風雲緊急時日,與義軍共維舊好,萬勿受官府威迫利誘,助紂為惡,貽將來無窮後悔。現在他將這封書信取出,重看一遍,冷笑一聲:

“哼,田見秀,你已經病得快死啦。這幾個月,老子不得已同你們這班流賊虛與委蛇,其實有狗屁交情!咱們這筆賬也該到清算的時候了。”

他把田見秀的書子就燈上燒掉,然後提筆寫封回書,措詞十分客氣,說他平日因官軍殘害百姓,切齒痛恨。如商洛山發生戰爭,他堅決與義軍賡續舊好,保境安民,誓不“為虎作倀”。書子寫好以後,他害怕將來官軍破了李自成的老營,這書子會落入官軍之手,隨即抄了一份,準備呈報巡撫存案,說明他是用計“騙賊”。他將管事的仆人叫來,囑他天明以後派專人將給田見秀的回書送到闖王老營,並預備兩壇好酒和一口大豬作為禮物帶去。

大奶奶見他遲遲不回上房睡覺,也沒去兩位小老婆房裏,便親自提著紗燈籠來書房看他。她見他剛打發管事的仆人出去,麵露得意之色,便坐在他的桌邊說:

“自從去年冬天李闖王來到商洛山中,好多山寨給他攻破。我天天提心吊膽,夜間一聽見寨中狗叫就心跳不止。賊人就在射虎口,咱們樹大招風,這半年多就像腳踩著刀尖兒過日子。你說,這一回能把賊人從商洛山中趕走麼?”

“豈但趕走?還要將他們一鼓蕩平!”

“拿得準麼?難道他們抵抗不住時不會像往年一樣到處流竄?”

“如今李自成和他的賊兵賊將大半都在害病,不能騎馬顛簸,如何流竄?這才是天亡逆賊,使他們欲逃不能。”

“唉,要是這樣就好了。自從李闖王來到以後,咱家在射虎口以西的十幾處莊子,一兩千畝土地,十幾架山,出產的糧食、棉、麻、生漆、藥材,全都收不到手。這班昧良心的佃戶莊客好像有了靠山,全不把東家放在眼裏,倒把應該分給東家的東西交給賊子一部分,餘下的全霸占了。你說,這不是不講王法了麼?他們就不想想,遲早有水清時候。”

宋文富冷笑說:“一旦水清,我要叫這班沒有良心的莊稼漢加倍交租!少交一顆糧食子兒,少交一兩漆,我立刻趕走他們,叫他們全家喝西北風,父南子北,活活餓死!”

大奶奶想了一下,又說:“聽說官軍很恨商洛山中的老百姓個個通賊,所以這次掃蕩商洛山,將要逢人便殺,逢村便燒,可是真的?要是這樣,以後商洛山中就會沒有人煙啦。”

“官軍是有這個說法,丁撫台也說治亂世用重典,不妨多殺些人。我曾托城中士紳勸說撫台大人,以少殺收撫人心。再者,倘若將青壯男人殺光,以後誰做莊稼?如今各處耕地已經荒了很多,到那時幾百裏商洛山豈不成了荒蕪世界?於國家,於地方,都沒好處,反而更成了盜賊淵藪。”

夫婦二人離開書房往上房走去。上房前簷下掛了十個鵪鶉籠子,裏邊有鬥架的鵪鶉,也有囮子,是宋文富喜愛的玩意兒。其中有一個是今年春天花三十兩銀子買的,據說它鬥遍了商州城郊和洛南全縣的所有好鵪鶉,從未敗過,所以原主人替它起名叫“常勝將軍”。當他出驚人的高價買它時,不僅是為著要占有這個名噪一時的鬥鵪,也為著都說他今年官星現,買來這個鳥兒取個吉利。現在他心中正高興,提起燈籠照一照中間的那隻籠子,對著被驚醒的“常勝將軍”彈幾次指甲。這隻愛鬥的鵪鶉聽見彈指甲聲就激動起來,先奓著翅膀,隨即奓開了全身的羽毛,在籠中來回走動,尋覓敵人,同時發出來咕咕叫聲。看著“常勝將軍”的這個架勢,宋文富心中十分得意,語意雙關地對大奶奶笑著說:

“瞧,一出籠準定會建立奇功!”

馬三婆來到宋家寨的這天下午,馬二拴見王吉元身邊沒有別人,就試著同吉元談目前的緊急局麵,故意誇大官軍兵力,說出自己想洗手不幹的話,試探吉元。起初吉元隻聽他說,自己不做聲,後來忽然歎道:“像你這樣的本地人好辦,有窩可藏,有處可去。我就沒辦法,一離開闖王的義軍,有家難奔,遇到官軍、鄉勇都活不成,隻好硬著頭皮幹下去。”馬二拴沒想到王吉元會這麼坦率地說出心裏話,喜出望外,立刻進一步試探他。言談之間,王吉元口氣遊移,可以看出來他已有想脫離闖王之意。馬二拴立功心急,大膽地勸他向朝廷投誠,保他有官可做。王吉元突然變了臉色,拔劍在手,罵道:“媽的,你小子原來是個奸細!老子一向把你當人看待,沒想到你是鬼披著人皮!”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