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弟兄們提去掛在他龜兒子的察院門口吧,旁邊寫幾個字:‘貪官的下場’。”他又問:“你們去殺林銘球這龜兒子,他可說什麼話了?”

“他看見我們,知道要殺他,嚇得渾身篩糠,哀求饒命。他說,隻要你張大帥留下他的性命,他願意立刻動本,向皇上保你鎮守荊、襄。”

“放他娘的屁!他以為老子還想上當哩!可惜他的姨太太在兩個月前去襄陽啦。要是那個小婊子在這裏,你們倒不妨留下來,做你倆誰的老婆。”獻忠快活地哈哈大笑,向全桌大聲叫道,“來,大夥兒痛飲一杯,要喝幹!”

大家舉杯同飲之後,張獻忠笑著問王秉真:“好舉人老爺,你怎麼好像是魂不守舍?看見林銘球的頭有點不舒服?造反就得殺人,看慣就好啦。跟著咱老張造反是很痛快的。來,王兄,我敬你一杯!”

王秉真勉強賠笑,趕快舉杯,卻因為心中慌亂,將杯中酒灑了一半。張獻忠看在眼裏,佯裝不覺,隻在心裏嘲罵一句:

“這個膽小鬼,沒有出息!”

張獻忠原是海量,頻頻向同桌人敬酒。當他向張大經舉起杯子時,快活地說:

“這一年半,我張獻忠在穀城又當婆子,又當媳婦。從今日起,去他娘的,再也不做別人的媳婦啦。”他哈哈大笑,同張大經幹了杯,又用拳頭捶著桌子,大聲說,“他娘的,咱老子一年多來天天像做戲一樣,今兒可自由啦!再也不讓朝廷給咱套籠頭啦!快,把老子的瑪瑙杯子取來!”

張獻忠有一隻很大的桃花色瑪瑙酒杯,把兒上刻著龍頭。這是他幾年前攻破鳳陽皇陵時所得的寶物之一,平日生怕損壞,隻有當他最高興的時候才拿出來用。如今他用大瑪瑙杯子連喝了兩滿杯,情緒更加興奮,對同坐的幾位愛將和僚友說:

“熊文燦這個老混蛋一年多來把咱老子當成劉香,當成鄭芝龍,從咱老子身上發了大財。老子沒工夫找他算賬,崇禎會跟他算賬。從今天起,他的八斤半就在脖頸上不穩啦。來,咱們再痛飲三杯,杯杯見底兒,底兒不幹的受罰!”

幹杯以後,獻忠更加興奮,接著說:

“老子今日叫住在襄陽的文武官兒們和鄉紳們猛吃一驚。十幾天後,住在北京城的崇禎和他的大臣們也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這一年多,老子在穀城這個小池子裏悶得心慌,從今後要把大海攪翻!”

張大經說:“自古成大事者有經有權,不計一時榮辱。敬軒將軍在穀城這一段,隻是一時行權,外示屈節,內而整軍經武,以圖大舉。今日重新起事,天下豪傑定當刮目相看,聞風興起。將來大業告成,書之史冊,亦無愧於古人。”

獻忠提起酒壺替張大經滿斟一杯,滿臉堆笑說:

“宗兄,你原是朝廷命官,也是俺張獻忠的上司。今日你肯扔掉烏紗帽,拋撇祖宗墳墓和一家人,屈駕相從我一道造反,共建大業,這是你瞧得起咱老張。咱老張一百個感激。咱是一個粗人,讀書不多,請你在軍國大事上莫吝指教。”

張大經趕快說:“不敢,不敢。敬軒將軍如此謙遜,反而叫學生不好意思。今日學生既然追隨將軍起義,定當竭智盡忠,為將軍效犬馬之勞。縱然刀鑊在前,決不後退一步。從今天起,學生與朝廷已一刀兩斷,一切惟將軍之命是從。”

獻忠雖然並不相信張大經的話,卻故意大聲稱讚說:“好哇!這才是識時務,夠朋友!”隨即又向張大經敬了一杯,回頭對親兵們說:

“快拿稀飯、饅頭。早飯後還有緊要事兒哩!”

早飯後,他叫手下準備拆毀城牆,又叫馬元利去向阮之鈿索取縣印,並將他“收拾”了。吩咐畢,他帶著潘獨鼇、張大經和王秉真到一個清靜地方,圍著一張方桌坐下,對張和王說:

“老潘替我寫了一通飛檄草稿,老徐看過了,改了幾句,現在請你們兩位看看,改定後就可以馬上發抄了。”他轉向潘獨鼇:“老潘,把你的稿子拿出來請他們趕快看看。”

潘獨鼇已將稿子從懷中取出,問道:“張監軍,你先看?”

張大經接住稿子,看著看著,不禁出了一身熱汗。多年的世故閱曆,使他心中決定不對潘獨鼇的稿子作一字修改。看完以後,臉上極不自然地掛著微笑,將稿子轉給王秉真。張獻忠一直拈著長胡子,半閉著一隻眼睛,留心觀察張大經的驚駭神情,分明看透了他的五髒六腑,覺得有趣,同潘獨鼇交換了一個嘲笑眼色,又望著王秉真的臉上擠擠眼,笑著問:

“王舉人,你也出了一頭汗,要扇子麼?

王秉真繼續看稿子,慌忙回答:“不要,不要。啊啊,厲害!真厲害!”

獻忠問:“什麼厲害?”

王秉真看完稿子,右手輕輕顫抖著,將稿子送還潘獨鼇,左手抹一下臉上的熱汗,抬起頭來,望望獻忠又望望潘獨鼇,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獻忠越發覺得有趣,問道:

“你們兩位看怎麼樣?還可以麼?”

張大經一則感情上猛然間扭不過來,二則害怕將來他萬一落到官軍手中會罪上加罪,下定決心不說出一字褒貶,經張獻忠這麼一問,他慌張地點點頭。王秉真回答說:

“啊呀,這個,這個……我看這個檄文實在厲害,厲害。”

獻忠逼問一句:“光厲害還不算,罵得痛快麼?”

“這個,這個……”

獻忠將長胡子一拋,身子向椅靠背上猛一仰,哈哈大笑,聲震屋梁。笑過之後,他重新坐直身子,向他們嘲笑說:

“老潘寫這麼好的文章,你們二位竟然不能賞識!咱老張以往也出過檄文,發過布告,可是都隻罵貪官汙吏、鄉宦土豪。這次我叫老潘替我寫的檄文,說明我為什麼反出穀城。我不隻罵一罵混蛋官紳,還狠狠地罵了當今的無道朝廷,對崇禎也掃了幾筆,很不恭維。這篇文章好就好在一竿子捅到底,罵到了皇帝頭上。怎麼,不是罵得很痛快麼?”

王秉真喃喃地說:“這檄文一發出,以後就,就就,再也沒有回旋餘地啦。”

“怎麼?你以為我以後還打算再唱‘屯穀城’這出戲麼?咱老子再也不唱這出窩囊戲了!既然是真正起義嘛,留什麼回旋餘地!難道我老張還不……”他本來要說“還不如李自成麼”,但是他隨即打個頓,改口說,“明白非推倒明朝的江山不能夠救民水火?媽的,這道檄文就是要昭告各地軍民:我張獻忠從今後率領西營將士一反到底,反到北京為止。從今以後,朝廷一定會專力對我張獻忠用兵,在告示上明白寫著:別人都可赦,惟有張獻忠不赦。”獻忠笑一笑,“崇禎不赦咱,咱老子也不赦他哩。今後究竟是誰的天下,咱跟他走著瞧。”

張大經說:“敬軒將軍英明,潘先生的文筆亦佳。”

獻忠又哈哈地笑了幾聲,說:“老兄,你的苦衷我明白,不勉強你提筆改動啦。你自幼讀聖賢的書,做了襄陽監軍道,一向都為著自己的功名富貴感激朝廷的深仁厚澤。這是很自然的。如今你不得已跟著咱老張起義,本來有點兒勉強;看見檄文上痛罵朝廷,直指皇帝有罪,你就在心中轉不過彎兒啦,就惶恐萬分、汗流浹背啦。哈哈,宗兄,我說的是實話吧?”

張大經趕快說:“敬軒將軍所言學生苦衷,洞照肺腑。”

獻忠轉望著王秉真說:“性一,你雖然還沒有食君之祿,可是腦袋瓜子裏裝的東西也一樣。算啦,我也不請你修改啦,老潘,這飛檄的末尾幾句你再念一遍,讓我們再琢磨琢磨。”

潘獨鼇重新讀出了飛檄的末尾幾句:

朝廷凡百舉措,莫非倒行逆施;苛暴昏亂,無與比倫。而縉紳貪如饕餮,以百姓為魚肉;官兵凶逾虎狼,視良民為仇敵。獻忠目觸身接,痛恨切齒。爰於穀城重舉義旗,順天救民。大兵到處,隻誅有罪。凡是開門迎降,秋毫無犯;倘敢嬰城拒守,屠戮無遺。特此飛檄遠近,鹹使知聞!

張獻忠擰緊長胡子聽完以後,突然一鬆手,滿意地笑著,拍了拍潘的肩膀,轉向張大經和王秉真問:

“這一段文章沒有直指崇禎皇帝罵,你們說怎麼樣?還要修改麼?”

張大經趕快說:“不錯,不錯。”

王秉真跟著說:“好,好,痛快淋漓!”

張獻忠將眼珠轉動一陣,說:“老潘,有幾個字兒你得改一改。‘朝廷’這兩個字從今往後咱們不要再用啦。啥他娘的朝廷,淨是一群民賊!何況,咱既要對它革命,它就不配是咱的朝廷。要改,要改。”

大家都覺得獻忠的話有道理,可是一時不明白對大明中央政府不稱朝廷,另外有什麼恰當稱呼。潘獨鼇向張大經問:

“用‘偽朝’二字如何?”

張大經沉吟說:“恐怕不妥吧。我們敬軒將軍尚未建號改元,怎麼能稱大明為偽朝呢?”

王秉真也不讚成,搖搖腦袋。

張獻忠看見他們三個有學問的讀書人都作了難,心中竟然轉不了彎兒,有點可笑,便忍耐不住說:

“他娘的,這還不好辦?他們的朝廷不是全國百姓的朝廷,隻是朱家一姓和狐群狗黨的朝廷,從今往後,咱們隻稱它朱朝得啦。嗨,虧你們三位都是滿腹經綸的人!”

大家心中驀然一亮,連聲說好,互相看看,哈哈地大笑起來。他們都在心中佩服張獻忠確實聰明過人,因而受到獻忠的奚落也很高興。獻忠又說道:

“夥計們,這檄文上的‘官兵’二字也改改吧,連前邊的統統改成‘賊兵’。從今往後,咱們大西兵現稱義兵,以後要稱天兵,要把朱朝的官兵稱做賊兵,把朱朝的文武官員們稱做賊官。”

大家同時點頭說:“是,是。很是。”

“老潘,你趕快騎馬往石花街去吧。要賞給抄手們一點銀子,不要虧待他們。”他等潘獨鼇匆匆出去,站起來又說,“老王,你出去等著,我一會兒要請你幫忙。穀城士民都知道你王舉人寫一筆好字兒,常為鄉紳大戶寫匾額,寫屏對,寫石碑。那些都是替官紳富人歌功頌德,不是真話。今日我請你寫點東西,全寫真情實話。”

王秉真問:“要我寫什麼?”

張獻忠笑著說:“別急呀。待一會兒我會把活兒交代清楚哩。”

獻忠要往城上察看,匆匆而去。張大經和王秉真互相望望,各懷著七上

八下的心情向外走去。

阮之鈿聽說張獻忠已經起事的消息,知道自己死期已至,趕快服毒自盡,但藥性尚未發作,馬元利已經來到,向他索印。他搖搖頭,不說話,也不交出。馬元利把嘴一扭,旁邊兩個兵一人砍一刀,登時結果了他的性命。他的仆人趕快把縣印交了出來。

張獻忠忽然想起來應該審問阮之鈿如何暗中向朝廷上本奏他要起義,所以沒在城上停留就騎馬趕來。看見阮之鈿已死,他多少有點遺憾,心裏說:“收拾得太快了。”他看看牆上題的絕命詩,忍不住笑起來,對馬元利說:

“媽的,咱老子說他是吹糖人兒出身的,果然不差!他連舉也沒中,竟說他‘讀盡聖賢書,臨死還要吹’!”大家都笑了起來。

“大帥,這座衙門留下麼?”馬元利問。

“衙門從來沒做過一件好事,淨會苦害老百姓,給我放把火燒它娘的吧。”

馬元利一揮手,立刻有幾個弟兄歡天喜地點火去了。

張獻忠回到自己的轅門外,下了馬,站在大街上,派人把王秉真叫來,說:

“性一,老兄的字寫得呱呱叫,在穀城大大有名,快把咱張獻忠為什麼要反的話寫在這照壁上,讓穀城父老兄弟們瞧瞧吧。別寫中間,寫一邊,空出來的地方還要寫別的哩。”

“請示大帥,怎麼寫呢?”

“怎麼寫?咱老張為什麼要反你還不明白麼?用不著我再說,你替咱老張編一編。我要想說的話你全知道。我急著要到城上看看。你就寫吧,我待會兒來看。”說畢,他帶著一群親兵往城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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