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賭咒。我知道你出身很苦,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平素也很正派,經過這次教訓,以後就不會再上別人圈套,做出荒唐的事兒了。起來,快回去休息吧。”

“闖王,你既然還要我,我的傷不要緊,你讓我還回藍田高將爺那裏去吧。”

自成想了片刻,忽然說:“不用回藍田。王長順他們一群人販運糧食少一個管賬的。你識字,去替他們經管銀錢賬項去。他們如今有十來隊糧食販子,還做販賣騾馬生意,經常有幾千銀子活動,在賬目上你可要小心在意。”

“闖王!闖王!你千萬莫叫我經手銀錢。我這一輩子再也不經手銀錢了!”王吉元流著眼淚說。

闖王笑一笑,說:“你在銀錢上犯過大錯,隻要肯悔改,我偏要用你經管銀錢的事。我相信你會管好賬,不會再有差錯。”

不讓王吉元再說話,李自成轉身就走,匆匆回到客房,招待客人。不大一會兒,醫生尚炯和幾位大將陸續來到。隨即在上房擺上筵席,為金星洗塵。

牛金星在宴席上多喝了幾杯酒,加上昨天的疲困還沒有休息過來,酒席散後就睡了一覺,直到日頭快要落山時才醒。他跳下床,洗了臉,聽說闖王去開荒快回來了,便坐在客房中喝茶等候。想著闖王確實對他十分尊敬,並且絲毫沒有把他當外人看待,他心中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闖王說出來誠懇相留的話,怎麼好推脫呢?到底跟著闖王大幹一番呢,還是再等待一個時期?……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進來了。醫生是遵從自成的邀請來陪金星吃晚飯的,一進來就笑著說:

“啟翁,這一覺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麼多酒,竟沒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來,說:“眾位盛情難卻,我隻得舍命陪君子。雖不醉,亦不遠矣。歲月不饒人,到底不能同年輕時的酒量相比。”

尚炯意味深長地說:“說起歲月不饒人,可真是。像足下這樣,也可謂‘壯誌虛懸兩鬢蒼’。”

金星點點頭,輕輕地歎息一聲。

尚炯的親兵王成拿來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紙對聯,放在桌上。金星問:

“這是做什麼的?”

尚炯說:“請老兄大筆一揮。”

“給誰寫的?”

“今天我對闖王談到老兄不僅學問極好,書法也甚佳。闖王說可惜沒有紙,不能請你寫一副對聯為茅舍增光。我說我去想辦法,果然把紙找到了。趁此刻天沒黑,請大筆一揮吧。你看,這紙如何?”

“子明,你這是故意叫我獻醜!”金星說畢,拿起紙來,不覺詫異和喜出望外,趕快問,“這紙是從哪裏找來的?”

“怎麼,很滿意吧?”

“此紙出在高麗,為綿繭所造,色白如綾,堅韌如帛,用以書寫,墨光可愛,實為紙中珍品。兄自何處得此?”

“離此十幾裏遠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我想他家可能藏有好紙,就派人騎馬去問,果然拿回來了。”

“你真是神通廣大!哈哈哈哈……”

牛金星非常高興,馬上在桌上攤好紙,蘸飽筆,略一思索,寫成一副對聯:

大澤龍方蟄;

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見金星不僅字寫得好,而且在對聯中把闖王比做潛龍,暫時蟄居大澤,希望闖王“逐鹿中原”,內容非常恰切,不禁連聲叫好。

不久,李自成從野外回來,看見金星寫的對聯,十分高興。等他品味了一下對聯的內容,卻有點不好意思,謙遜地說:

“先生,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切合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澤龍方蟄’卻不敢當。當今起義的人很多,弟無德無能,怎敢以潛龍自居!”

牛金星大聲說:“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將軍愛民如子,思賢若渴,遠非他人可比,萬不要妄自菲薄。”

尚炯說:“啟翁說得很是。不過闖王這裏隻有衝鋒陷陣的武將,還缺少蕭何、張良。”

牛金星明白尚炯故意拿這話挑他,不說什麼,哈哈地大笑起來。醫生和闖王交換了一個眼色,跟著大笑。

晚飯端上以後,他們一邊吃一邊暢談。飯後繼續暢談。在自成說來,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談話。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對於當今國家大事,曆代的興亡治亂,都有豐富知識,恨相見之太晚。談到二更時候,忽然有人來找醫生,說有一個弟兄在巡邏時從崖上跌下去,傷很重,請他快去救治。醫生走後,闖王把凳子往前拉拉,聽牛金星繼續往下談。他因為晚上又陪著客人喝了幾杯酒,感到喉嚨有些幹渴,倒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放在膝上,用手扶著,聽得入神,忘記喝了,忽然手一動,竟將一杯冷茶潑到褲子上,濕了一大片。但闖王沒做聲,若無其事地將空茶杯放回桌上。

金星說:“將軍經此一番挫折,人馬大減,誠然是將軍之大不利。然倘能抓緊時機將此少數將士嚴加訓練,使每個人皆知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則不敗之基礎從此奠定。將來時機一至,十萬百萬之眾不難號召,有此一批訓練有素之將士,放在十萬百萬人中,猶人身之有骨骼,樹木之有根幹。沒有這一批人,縱有百萬之師,不過是烏合之眾耳。”

闖王快活地點頭說:“先生說得是!說得是!正說在我的心上!我也有這個想法,經先生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繼續說:“從天啟末年以來,十餘年間豪傑並起,不可勝數。若張獻忠、羅汝才、老回回、革裏眼與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然而以弟看來,這班人雖能成為一時風雲人物,卻未必能成就大事。”

“何以見得?”自成問,其實他對這班起義首領也有清楚認識。

“他們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胸無大誌,其次在軍紀不整,不能深得民心。”

自成說:“先生說得是。我們起義,就是古人所說的湯、武革命,必須宗旨很正。你想,要是起義之後,隨波逐流,大的方向不明,路子走歪,如何能成就大事?依先生卓見,我軍今後的路子應該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胸有成竹,說:“今後道路,不過兩句話:高舉堂堂正正之旗,專做吊民伐罪之事。”

“請足下講說清楚。”

金星說:“將來大舉之後,必須馳檄遠近,向百姓明白宣布:闖王是奉天倡義,矢誌覆滅明朝,重整乾坤。這就是高舉堂堂正正之旗。凡能解民倒懸的事多做,凡欺壓殘害小民的王侯官紳,嚴厲懲處。這就是吊民伐罪。倘若如此,何患大業不成?”

闖王不覺將膝頭一拍,連說:“好,好。請再講下去,講下去。”

牛金星接著說:“十餘年來天下黎民苦於兵革,苦於殺戮,苦於妻子離散;眾人所夢寐以求者是房屋不遭焚燒,婦女不遭奸淫,丁壯不遭殺戮,父母妻子相守,從事耕作於田間。誰能解民倒懸,則天下民心鹹歸之,孟子說:‘仁者無敵’,就是這個道理。孟子還說:‘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時讀過私塾,近來又在溫讀《論》、《孟》,所以在言談中特意引用孟子的活,為他的議論增加力量。見自成頻頻點頭,他接著說道:

“目前天下之民極貧,極苦,正如《孟子》上所說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熱。’‘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孟子又說:‘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今後大軍所到之處,開倉放賑,蠲免征賦,農民無耕牛者給以耕牛,小商小販無資謀生者貸以資本,殺貪官,除土豪,尊重儒士,網羅人才。誠如是,則百姓望將軍‘如大旱之望雲霓’,豈有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闖王說:“倘若到了小百姓‘簞食壺漿’相迎的時候,咱們的局麵就打開了。先生說得很好,令我受益不淺。要是百姓們盼望咱們義軍‘如大旱之望雲霓’,咱們就成為‘及時雨’了。”

“對,這是真正的‘及時雨’。近數十年來,坊間流行一部小說,名叫《水滸》,相傳是元末國初人施耐庵編的,幾年前我看見了李卓吾先生的評本。宋江不過是小吏為盜,並無大誌,也不懂吊民伐罪的大道理。隻因他在江湖上慣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們稱為山東及時雨。其實,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謂之‘及時雨’?《孟子》上說:‘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作雨,則苗勃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這‘孰能禦之’也就是百姓歸心,無敵於天下的意思。”

自成笑著說:“起小讀《孟子》,隻會讀口歌。如今聽先生這樣講《孟子》,才算講出來新意思,講出了精髓。不過有兩件事先生因從來不在義軍,也不清楚。拿尊重儒士來說,咱們義軍,向來對清貧正派的讀書人都是尊重的,愛護的。玉峰的老師點燈子就是個教蒙學的窮讀書人。拿子明說,他在咱義軍中很受尊敬,這你是親眼看見的。無奈大多數讀書人或者本身就是地方惡霸,欺壓小民,或者同惡霸擰成一股勁兒與義軍為敵。像這樣讀書人,非殺不行。至於說不要殺人,孟子也說得太偏了。造反就是互相殺戮,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兒。咱們倘若不敢殺人,就隻好等著官兵來殺了。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殺人的需要。要緊的是,咱義軍決不要殺害無辜良民。”

牛金星趕快說:“將軍所言,實為千古不磨之論。我剛才勸將軍不要殺人,真意思也隻是不濫殺耳。自古以來,不用征誅,即不能吊民伐罪。我剛才的話尚沒說完,請畢其辭。雖然百姓苦於戰爭,渴望太平,然而不有征伐,即無從創造太平。成湯之時,‘東麵而征而西夷怨,南麵而征而北狄怨’。人皆

曰:‘徯我後,後其來蘇!’願將軍效法成湯,率仁義之師以定天下,然後與民休息,勸農桑,興學校,通商惠工,移風易俗,建萬世太平之業。”

自成站起來,深深作了一揖,說:“倘若有了這一天,我決不忘先生教誨之功!”

已經打三更了。吃過消夜的酒飯,他們繼續談心,越談越起勁,完全不覺疲倦。李自成從人事方麵看清楚明朝處處呈現出亡國之象,但天意若何,他不敢說,現在趁機會向金星提出來這個問題。金星說:

“兩年來種種天象示警,不必細舉,愚弟單談日變。蓋日者,君也。單看兩年多來的日變非常,明朝的國運可知。前年辛醜朔日蝕。雖說日蝕不為災,惟正月朔為三朝之會,非一般日蝕可比。自春秋迄今,兩千餘年來正月朔日蝕共二十八次,應驗者約二十次。正月辛醜朔日蝕共有三次,全皆應驗。西漢惠帝七年正月辛醜朔,日蝕,應在惠帝失政,諸呂亂朝。哀帝元壽元年正月辛醜朔,日蝕,應在哀帝夭折,王莽篡國。至崇禎十年正月朔日又是辛醜,且又日蝕,是為一千八百年間第三次正月辛醜朔日蝕了。小民於大年初一毀壞一件器物尚且畏懼,認為不祥之兆,況日蝕之禍應在一國之主!”

李自成輕輕點頭,感到無限鼓舞。停一停,牛金星接著說道:

“天變非常,崇禎自己何嚐不怕?去年六月間今上在中極殿親自策試廷臣七十餘人,策題就寫著‘年來天災頻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晝見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話。金星又名太白,為西方金之精,白帝之子,主兵象,晝見則有刀兵之危。何況是晝見五旬之久!”

“這太白晝見的凶兆,自然是已經應驗了。”李自成說,為避客人的名諱,不提金星二字。

“豈但太白晝見?”牛金星又接著說,“去年春天,白虹與赤氣貫日。去年

二月朔,日色無光,眾星晝見。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陰慘,連日風霆。還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親見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氣與日摩蕩,儼然如同兩日。夫白虹為兵象,赤氣為血,日者君也。白虹與赤氣貫日,則人君有刀兵之危。日中有黑子,兩日並出,皆亡國之兆。”

李自成說:“既然天象如此,我們鬧騰著就更有勁了。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請問,下一步兵往何處為好?”

牛金星拈著胡須想了一下,說:“以陝西形勢而論,關中最好,漢中次之。但目前奪取西安不易,無法據守關中,縱令襲破西安,亦必受四麵圍攻。漢中偏在一隅。倘若據守漢中,則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漢水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勢。縱覽目今天下大勢,俟我軍元氣恢複之後,應以東出宛、洛,馳騁中原為上策。”

闖王擊掌稱好,說:“沒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這天夜間,闖王同牛金星一直談到雞叫以後才各自就寢,但他們都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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