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不誤!”
在尚炯同金星談話時,金星曾說了一句:“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使醫生的心裏一動。回到下處以後,醫生立刻取出來三十兩紋銀,寫了一封短簡,請藥鋪掌櫃派夥計送往牛金星處。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斷地想著同金星的會麵,感到欣幸,又感到遺憾。遺憾的是,牛金星幾天內就要走了。他肯輕易下水嗎?恐怕不會。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來到梁苑春,叫堂倌找一個雅靜房間,坐下等候,過不多久,金星來了。一見麵,他首先提到那三十兩銀子,剛要說感謝的話,就被醫生攔住,說:
“自古朋友有通財之義。區區微數,何足掛齒!兄肯笑納,足見對弟尚不見外。說一個感謝的字,就顯得俗氣了。不知這一點銀子是否夠用?”
“夠用,夠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為著免俗,弟隻好暫不說感激的話,以俟相報於異日。”
堂倌走來,報出來十幾樣萊。他們商量著點了四樣熱菜和一個拚盤吃酒,別的菜以後再要,並要他快點把拚盤端來。堂倌走後,金星站起來,走到門口,先向院裏聽聽,隨即又揭開簾子一邊向院裏望望,見小院中空無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
“到處是東廠的打事件番子,說話務必留神。”
“我看這個地方還清靜,不大有人進來。”
“不管如何,小心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聲問,“昨天不曾來得及叩問:你來到北京有何要務?”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來看一看朝廷動靜。”
“已經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來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訪親問故,隻好慢慢探聽。啟東,你來此較久,且與中州同鄉來往較多,朝廷情況,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誰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窮財盡,勢如累卵。”
“請兄略談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一個拚盤和一壺酒,隨後陸續地送上來幾樣熱菜。牛金星一邊吃酒,一邊談著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由於他平素對朝廷不滿,又感於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平日不輕對人談的話都談了出來。最後他搖搖頭,拈著胡子說:
“總之,目前的國運,好像一個害癆病的人,已經病入膏肓,成了絕症,縱有扁鵲再世,亦無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來旰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亂,以嚴刑峻法督責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遝遝如故。蓋積漸之勢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又猜忌多端,措置失當乎?”
“據你看,是不是氣數盡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大明必亡”四個字,隨即望望醫生,悄聲說:“但不知鹿死誰手耳。”
尚炯笑著說:“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歎口氣:“徒見天下擾攘,可惜尚未見像漢高祖和本朝洪武爺這樣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這麼說。當洪武爺未成功時,人們誰知他是個創業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聽了這句話,心中一動,望著醫生,不覺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聲問:
“你這話可有所指?”
尚炯笑著點點頭,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裏蘸了一下,在桌上寫了一個“闖”字。
金星問:“何以見得?”
“洪武爺雖是少有的創業之主,但是太殘暴多疑。這一位,有其長而無其短。”
“請詳言之。”金星說,不相信地拈著胡子微笑。他沒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這倒要聽個新鮮。
金星起初抱著個“姑妄聽之”的態度,但是剛聽了幾樁事情,就不能不頻頻點頭,有時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好!好!”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蔥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參、魷魚和雞絲做的三鮮湯,使尚炯的話不得不停下來。牛金星很熟悉開封館子的規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為敬意,而這些湯都做得鮮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今天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他同尚炯的秘密談心。他望著跑堂的說:
“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需要什麼湯的時候,我會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應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恭敬地問:
“有活鯉魚,來一個吧?”
“別急。我們要慢慢吃酒。你等會兒來吧。”
堂倌又笑著答應了一個“是”字,才一彎腰,提著托盤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來作一個讓客的姿勢,同金星嚐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在別處的館子裏怕不會有這樣好湯。”金星喝了一羹匙,說:
“咱們快回到本題吧。請快繼續說下去。”
尚炯接著談起來。他越談越有勁,而金星也越聽越暗暗地感到驚異。當尚炯談到崇禎八年起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滎陽大會時,金星不自覺地連飲了滿滿的兩杯白幹。
“崇禎九年,”尚炯又說,“十八子打回故鄉。這米脂縣古稱銀州,前對文屏山,後對鳳凰嶺,無定河斜繞城西。隻有東、南、北三個城門,沒有西門。十八子的人馬占據了文屏山和鳳凰嶺,老營紮在無定河邊的郭王廟,也就是相傳郭子儀遇見仙姬的地方。一座彈丸孤城被圍得水泄不通。城裏住著十八子的幾個仇人,有他當牧童時鞭打過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閻王債,又把他投進牢獄的人,有折磨過他的獄吏和書辦。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報仇。城裏兵力很單薄,要攻開城確實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麼辦?”
“難道他不攻城麼?”
“不攻!”
“他要知縣把他的仇人送出城來?”
“不,不。”
“那末他怎麼辦?要城中送出幾千或幾萬兩銀子以助軍餉?”
“哼,你簡直想不到!”醫生興奮地喝幹一杯酒,“他說,成大事不記小仇。還說,攻破城池,不管怎麼都得死人,對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駐了三天,秋毫無犯,賑濟饑寒,還從四鄉請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來赴宴。臨走時候,他立馬城外,喚知縣到城頭說話。他把兩千兩銀子放在城下,囑咐知縣拿一千兩修繕文廟,周濟貧寒士子讀書,另一千兩賑濟城中貧民。他還說:‘你倘若貪汙一兩銀子,我下次回來,定要剝你的皮!’當眾吩咐完畢,率領人馬離去。你說,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幾個?比之本朝太祖爺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來,幹一杯!”同尚炯對飲一杯之後,他連說:“想不到!真想不到!”隨即目光炯炯地盯著醫生的眼睛,問:
“還有麼?”
“有,有,可惜一時說不完。”尚炯又說了一陣,用一句話結束了他的介紹,“敝東十八子做的隻是想著如何救百姓,收人心。”
金星連連點頭:“我也聽到人們說他有勇有謀,不貪色,不愛財,與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隊也不很燒殺奸淫,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不凡人物。看起來他倒是胸懷大誌,非赤眉、銅馬可比。像他這樣的人……”
牛金星的話才說出半句,那個堂倌又匆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堂倌提著一條約摸十二三兩重的活鯉魚的脊翅,請客人親眼過目,滿臉堆笑地問:
“請問,魚怎麼吃法?一吃還是兩吃?”
“啟翁,你是客人,你說,怎麼吃?”尚炯望著金星問。
“兩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魚骨頭來一個魚骨焙麵。”
金星對堂倌吩咐畢,轉向醫生笑著說:“這是咱們河南館子的拿手菜,在別省館子裏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館子的老規矩,把活魚往地上一摔,然後把半死的鯉魚拎了起來。但是他還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鮮湯,問:
“這碗湯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換一碗吧?”
尚炯一看,湯果然早已冷了,笑著說:“不是不合口味,是我們忘記喝了。端去熱一熱,上魚的時候一起端來。”
跑堂的答應一聲,左手端湯,右手提魚,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來把門簾子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著低聲說:
“像十八子這樣的人,倘若得到幾位有學問的人輔佐,那就如虎生翼,說不定會成大氣候。自古成大事、建大業者,寧有種乎?雖有大命,亦在人事而已。”
這句話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窩裏,他趕快說:“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劉伯溫這樣的人物。他時常同弟談到這一點,真是寤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談到過你,他十分渴慕,說,‘咱如今池淺不能養大魚,何敢妄想?倘獲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臨來時候,他再三囑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夠看見牛舉人,務請代我致仰慕之意。’啟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賢如渴!”
“啊啊,沒想到你們還談及下走!哈哈哈哈……”
“啟翁,我有一句很為冒昧的話,不知道敢說不敢說。”
“但說何妨?”
“張獻忠那裏有幾位舉人秀才,給他幫助很大,令人實在羨慕。如蒙足下不棄,肯屈尊到我們那裏,十八子定然以師禮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說:“實在慚愧,有負厚愛,務乞見諒。”
“你是瞧不起麼?”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來株守故園,教子讀書,苟全性命,不求聞達。不惟才識短淺,不堪任使,且又疏懶成性,無心世事。”
“是不是你覺得我的話不夠至誠?”
“亦非也。兄的話自然是出於至誠,無奈闊別數載,兄今日對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別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滿腹經濟,熱腸激烈。目今百姓輾轉於水深火熱之中,兄安能無動於衷?”
“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然弟一介書生,縱熱腸激烈,也隻能效屈子問天,賈生痛哭而已,更有何用!”
“諸葛孔明千古人傑,如不遇劉備,不出茅廬,也不過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業,亦不能流芳萬世。隻要際會風雲,誰說書生無用?”
“弟非佐命之才,豈能與古人相提並論?”
“請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屣功名,高風可欽,然今日天下離亂,萬姓望救心切。兄有濟世之才而不用,潔身隱居,豈非自私?甘與草木同朽,寧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語,慢慢地拈著胡須。
“況且,”尚炯又說,“目今公道淪喪,奸貪橫行,讀書人想與世無爭,安貧樂道,已不可得。兄年來備受欺淩,奔告無門,豈不十分顯然?”
“寶豐雖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墳墓與先人薄田百畝。弟已決計俟官司完畢即遷回伏牛山中,隱姓埋名,長與農夫樵叟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並不是一個甘心與草木同朽的人,這話也不是出於真心,隻不過時機不到,還不肯走上梁山。他決定暫不勉強勸他,笑著說:
“天下大亂,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醫生勸金星在北京多留幾天,以便請教。金星歸心很急,但又感於故人熱情,頗為躊躇,隻好說讓他回去考慮考慮。直到結束這頓午餐,醫生沒有再勸金星入夥,隻同他談一些別的閑話。
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處,想著白天同尚炯的談話,心中很不平靜,連書也看不下去。仆人王德進來,看見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卻不敢多問,隻提醒說:
“老爺,咱們後天動身走,當鋪裏的幾件衣服明天該取出來啦。”
金星望望他,說:“急什麼?後天再說吧。”
“不走了?”王德吃驚地望了主人片刻,“可是住在這裏沒有要緊事,家裏都在盼著老爺回去哩。”
他沒有再做聲,揮手使仆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猶豫。坐在椅裏沉思一陣,仍然不能決定。尚炯勸他去商洛山中入夥的話雖被他婉詞拒絕,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動,好像有誰在不曾平靜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塊石頭。他想,難道真有一天我會像諸葛孔明一樣走出隆中麼?他忽然抬起頭來,用慷慨的聲調慢慢地背誦著諸葛亮的《草廬對》。
背誦畢,他從火邊站起來,繞室彷徨,直到深夜。後來剛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來一個朋友,心中遺憾地說:
“要是宋獻策沒有離開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又來約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談心。他隻勸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絕了。從梁苑春出來後,兩人決定先到正陽門外商業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後往東城去看燈市,於是他們從西長安街轉至江米巷,進武功坊到了正陽門內棋盤街。
在正陽門那裏,隻見月光下成群結隊的婦女,有很多穿著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從城門洞湧進湧出,幾乎連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輕男人,故意在婦女群中亂擠,以便偷偷摸摸地占點兒便宜。有時,有些婦女因為身上什麼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擰一下,或腳尖被人故意踏一下,發出來小聲怒罵。也有不少婦女吃了啞巴虧,一陣心跳,臉紅,慌忙地躲進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婦女們,用力擠到大開著的城門邊,把門上的圓木釘子摸一摸;往往還來不及摸第二個釘子,就被擠走了。有的婦女比較幸運,可以搶著摸幾個釘子。摸過釘子之後,她們懷著幸福的心情、甜蜜的希望,隨著人潮離開了城門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熱鬧的棋盤街看了一陣,又走到離大明門不遠的地方站住,憑著白石欄杆偷眼向大明門裏張望。大明門朱門洞開,禁衛森嚴。門內是東西千步廊,掛了無數紗燈,望不到盡頭。金星悄悄地對醫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