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戎馬戀(二)(2 / 3)

一隻眼皮上有疤瘌的小勤務兵喘著氣從他的麵前突然出現,一邊揩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對他說:

“秘書,已經快出發了。”金千裏吃驚的望著對方那一隻尚屬完善的圓圓眼睛,心口禁不住撲通撲通的跳了幾跳。

“總司令叫十點半鍾撤退,”小勤務兵又急急的報告說,“現在已經十點多了!”“啊,知道了。”金千裏不敢耽擱,轉身向城裏跑去。跑到城門口,他勾頭向醫院那方麵匆匆的投了一眼,腳步遲疑一下,繼續又跑。正在這當兒,又一陣撤退的人流夾著哭聲,迎麵衝來。

總部在午夜撤退出城,遷移到離城二十裏遠的太山廟裏。

為了想清楚的看一眼這座城市在陷落前的最後情形,金千裏叫小勤務兵照顧著行李隨大隊先走,自己一直等到太陽出來後才隨著最後的一批同事動身。他騎在自己的白馬駒上,腰間掛著一個皮囊和一支左輪手槍。因為已經有兩夜晚沒好好睡眠,腦殼裏悶沉沉的像填滿了潮濕的木頭一樣。

上馬出發以前那種捉摸不定的空虛感覺和因撤退而生的悲痛情緒,在心上早已逐漸的強烈起來,使他變得差不多像白癡一樣,動作遲緩,而且沉默。快走近城門時候,金千裏用含淚的眼睛回頭望一望已經變成廢墟的五裏長街。幾個傷兵跟在他們後邊走來;一隻後腿受傷的老黃狗,蹲在街旁的磚瓦堆上,向走過麵前的傷兵們抬頭望著,發出來幾聲蒼老的、喑啞的、像哭訴一樣的、緩慢無力的吠叫。“多淒慘,”金千裏心中歎息說,“簡直成一座死城了!”剛走到城外的小街上,忽然那散布恐怖的警報聲響了。

為著避免飛機發現目標起見,金千裏把馬韁向右一勒,離開隊伍,抄著麥田間的小路奔馳起來。三分鍾後,金千裏跑到了緊靠江邊的叫做萬山的小山腳下;在馬屁股上加了一鞭,白馬駒迅速的越過山頭,又飛一般的跑下山坡。在山凹處的古廟前勒住韁繩,金千裏輕捷的跳下馬背。啊,出乎意外的,金千裏發現了那位叫做張慧鳳的女護士同一位中年婦人站立在他麵前的古柏下邊。他和她四目相對,不自然的點點頭,都窘得說不出一個字,臉孔通通紅了起來。過了片刻,金千裏才呼吸急促的說:

“啊,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隨即他把眼光避開了張慧鳳,打量著站在她背後的,手裏拿著《聖經》的女教士。昨天晚上突然而發的自我譴責,這時被忘得幹幹淨淨。

“我們很早就到這裏來躲警報,”張慧鳳慌窘的回答說,“我們醫院裏昨天落了炸彈了。”於是他們都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談話中斷了。金千裏玩弄著手中的馬鞭子,在肚裏枉然的搜尋著話頭。張慧鳳的眼光落在馬蹄上,心跳得非常厲害,不自主的用力的咬著嘴唇。她背後立著的女教士,約摸有三十多歲,淡黃色的胖臉孑L,小眼角和前額上因長久的憂思而刻印著未老先衰的明顯皺紋。她是屬於那種所謂“改組派”的半新女性:頭發沒有剪掉,在腦後挽了個小小的發髻;耳朵垂上有兩個曾經被穿透的、戴過耳環的、暗黑色的小窟窿眼兒;裹傷的小腳已經是無法放開,穿一雙半舊的黑皮鞋,用棉花將前端的空間填滿。起初她對於他們的互相招呼很為詫異,但隨即猜想著這不過是一般曾經住過醫院的病人們同護士之間的普通認識;為著急於探聽出戰事消息,女教士向前邊走了一步,打破了這極不自然的沉默局麵。

“這位先生貴姓?”她怯生生的問,“是從城裏來的嗎?”“二十二集團軍的,我姓金。”“請問你家,現在的消息怎麼樣?”“夜黑東津灣發現了敵人,離此地隻有四十多裏。”金千裏覺得坦然起來,大膽的在張慧鳳臉上掠了一眼。他覺得她確實可愛,如果使她有一顆革命的靈魂,就簡直是世界上最值得崇拜的女性。

“咱們這地方能守住嗎?”她們幾乎是同時問道,四個眼睛注視著他的臉孔。

“說不定。”金千裏用感慨的口吻重複說:“打仗的事情說不定!”兩位女子交換了一個恐懼而淒然的眼光,大家一齊的沉默起來。

張慧風的臉孔變得灰白。好像有一股冷水從她的頭上澆下,順脊背流遍四肢,連極細微的末梢神經都微微的發涼和痙攣起來。她的眼睛裏湧出來一股辛酸的淚水,因而那在地上跳動著的五月初夏的陽光,在她看來也變成模糊的、慘淡的、像冬天的陽光一樣淒涼。

“想不到會這麼快……”張慧鳳覺得有東西塞著喉嚨,不能繼續的咕嚕著說下去,便輕輕的發出來一聲歎息。

已經出現了飛機的馬達聲,他們不約而同的仰起頭,用眼睛往碧藍的天空和乳色的浮雲間搜索起來。飛機在城市和近郊盤旋偵察,塗著太陽徽的銀灰翅膀幾乎低掠著江岸上的綠樹梢頭;當機身傾斜時,連駕駛員的臉孔也可以看得清楚。金千裏一邊緊緊的拉著馬嚼環,使馬身緊貼著粗大的樹身;一邊目不轉睛的看著飛機。“沒有關係,”他小聲的安慰她們,“隻一架,一架偵察機。……唔,飛得很低,向那邊去了……”女教士癱軟的坐在樹根上,低著頭,閉著眼睛,恐怖的哆嗦著,像哭泣一般的小聲的做著禱告。白馬駒把噴著熱氣的鼻孔貼到她的頭發上聞了聞,隨即昂然的抬起頭,發一聲悠閑的嘶鳴。張慧風在馬頸上打了一巴掌,連忙從附近的田地裏拔一把半枯的豌豆秧蓋在馬背上。像在醫院中服務的情形一樣,她工作得十分迅速,自然,沒有一點兒遲疑。金千裏很受感動,更增加了對她的敬愛之情。雖然當他們的眼光相遇時,她不好意思的把臉孔向另一個方向轉去,但他們心中都感到一種患難相共的親切滋味。

飛機在城郊偵察有十幾分鍾,順公路向西方飛去。金千裏撫摸著馬駒的銀色鬃毛,轉過頭向張慧鳳瞟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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