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尾聲

提前吃過早飯以後,戰教團在破曉的晨光中動身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所以本地的青年各團體參加送行的人很多,一直將戰教團送到離城三裏的小山丘上。從講習班的大門口到小縣城的西門外,沿街兩旁貼滿了各青年救亡團體為戰教團送行的標語,有的牆壁上還張貼著帶有漫畫的壁報。這一切標語和壁報都是連夜準備停當,趕在黎明之前打燈籠貼出來的。各救亡團體利用

為戰教團送行的機會,向居民進行一次抗日宣傳,也是向頑固派發出他們的堅決救亡的有力聲音。

戰教團和送行的青年們走在黎明的街道上,一路不停地唱著抗日救亡歌,十分雄壯。在一次歌聲停頓的時候,羅蘭情緒激動地說:

“我們這裏,兩個月前還是一座平靜的山城,大家每日興奮地搞救亡宣傳。”林夢雲截住說:“其實,那時候也隻是表麵平靜。頑固勢力本來就根深蒂固,救亡活動本來就有人反對。”黃梅說:“不過大的鬥爭到今天真正開始,剛剛開始!”羅蘭輕輕地歎息說:“可惜我萍姐不在城裏。她在鄉下,還不知怎麼關心城裏的鬥爭哩!”本城各救亡團體的青年一直把戰教團送到城外三四裏遠,到了一個小丘陵上,不再往前送了。大家雖然同戰教團的同誌們剛剛相聚就匆匆分別,並沒有在一起做救亡工作,正如常言道“萍水相逢”。然而共同的救亡目的、崇高的革命感情,將他們的心粘合在一起。他們不忍馬上分手,站在丘陵上一起放聲高唱救亡歌,一支歌唱完緊接上一支,再接上一支。然後激動地高呼口號,互相緊緊地握手告別。有的女同誌流出了眼淚,有的哽咽。最後送行的人們望著方中允和餘新之率領戰教團開始登程。本來替方教授雇了一輛平頭車,但是因為繼續是漫上坡的路,他不肯坐車,拄著手杖,同戰教團的年輕同誌們一起向信陽方向走去。被送走的同誌們已經走很遠了,還忍不住回頭來向留在丘陵上的同誌揮手。

陶春冰因為要下鄉去看他的母親,沒有在丘陵上停留多久,隨即回城,要趕快回自己的村莊去看望母親。羅明兄妹同他一道回城。他很掛心吳寄萍的消息,但兩次打算詢問,都是剛提起就被羅明用眼色阻止。看見這種情形,他更加放心不下,在心中猜道:“難道寄萍快要死了麼?”後來羅蘭被林夢雲喊去捉蝴蝶,楊琦和別的同誌也離開他們稍遠了,羅明才小聲對陶春冰說:

“我兩天前得到確實消息,我萍姐真是不幸!”“到底是什麼消息?病情十分嚴重?”“不是關於她的病情。她下鄉以後,生活由我姑母用心照料,空氣也新鮮,每天在院裏澆澆花,在樹林中散散步,坐在躺椅上讀讀唐詩宋詞,病情已有了起色。我父親很喜歡寄萍。

家中藏了一點西洋參,還是抗戰前在漢口買的,自己舍不得用,昨天派夥計送去給寄萍了。”“既然寄萍的病有了起色,另外是什麼不好的消息?”羅明小聲說:“胡天長已經犧牲了!”“啊!胡天長在什麼地方犧牲的?你是怎麼知道的?”“從抗大畢業以後,胡天長先到太行山區,隨後又到膠東,又到魯西。因為黨認為他有組織才能和軍事才能,所以總是派他到條件很差的地方組織抗日武裝,開辟遊擊戰爭。他曾經給我萍姐寫過幾封信,有的寄到延安,有的寄到開封。我萍姐都沒有收到。當然,國民黨檢查信件很嚴,從延安寄出的信,或者從遊擊區寄出的信,隻要國民黨認為郵件有共黨嫌疑,就給沒收了。加上我同萍姐的地址也有幾次變動,所以我和萍姐始終同胡天長聯係不上。”“你是怎麼得到了胡天長犧牲的確實消息?他死在什麼地方?”“日本人為要消滅範築先,先派幾路人馬進攻聊城外圍的抗日據點。胡天長很明白形勢嚴重,恰好組織上派一位李同誌從聊城往徐州去報告軍事情況,路過他的駐地。他對這位同誌說,倘若他在這次作戰中犧牲了,就將他犧牲的消息寫信告訴我。他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就囑咐將信寄給我在開封的一位好同學轉給我。這從徐州寄出的信,按照胡天長寫的地址寄到開封,從開封轉寄給我。我收到已經三天了,誰都沒有告訴,怕的是我萍姐知道。”“胡是怎麼犧牲的?”“胡率領一支隻有一百五十多人的遊擊隊,駐守在一個靠運河的小集鎮上,是通往聊城的重要據點。當日寇來到時候,他本來很容易撤退。但是他為了聊城的婦女老弱和積存的許多糧食能夠安全疏散,他決定憑著運河岸和土寨牆抵抗敵人,拖住敵人不能夠長驅前進。他們隻有步槍和手榴彈,而日寇有大炮、迫擊炮、機關槍,還有飛機。運河岸上的簡單工事被敵人的炮火摧毀之後,胡天長利用黃昏時候,率殘部退進寨內,隨即被四麵包圍了。第二天拂曉之前,胡天長率領不足一百名遊擊隊員和不少傷員,冒著敵人的機關槍封鎖突圍。胡天長連中兩彈,不能走動。他命令身邊的同誌突圍,他自己伏在一個墳頭上用步槍掩護。當敵人衝到他的麵前時,他拉響最後一顆手榴彈,衝在前邊的兩個敵人和他自己同歸於盡。”“胡天長犧牲的情況怎麼知道的?”“那位同胡天長熟識的李同誌,到徐州後就住在範築先派駐徐州的辦事處。過了十天以後,關於聊城的失守、聊城專員範築先的犧牲經過、協助範築先建立魯西抗日根據地的幾位共產黨員的壯烈犧牲,還有胡天長的準確犧牲經過,都報到範築先將軍的徐州辦事處了。到了這時,那位李同誌才給我寫信,所以胡天長已經犧牲的消息是千真萬確的。”“唉,我的朋友又犧牲了一個!抗戰還不到一年,我的比較有才幹的朋友們就犧牲了差不多十個人。單在聊城地區,截至今天,我知道已經犧牲了三個朋友,一個是最早談‘紅燈籠的故事’的那位詩人,一個名叫姚第紅,曾在省立開封高中讀書,我們一起被捕過。最近知道,他們都是中共魯西特委。

今天又知道胡天長也犧牲了。這是我的第三個朋友!”沉默片刻,陶春冰問道:“那位李同誌給你的信,你讓我看看好不好?”“我放在家裏的箱子底下,沒有帶在身上。關於胡犧牲的消息,我們家裏人都不知道。在我萍姐的病完全康複以前,絕對不能讓她知道這個不幸消息。我要想辦法,如果有熟人從陝北出來,把我萍姐的小女兒從延安帶到洛陽或鄭州,我可以把小孩子接回本縣,交給我的姑母撫養。我萍姐不用再想念孩子,還有天倫之樂,對養病會有好處。”“很希望寄萍的病能夠痊愈。”“一二·九運動時期,我姑父這位老封建,斷絕了對她的經濟接濟,靠我的一點幫助,在北平維持讀書,使我萍姐的健康受了損害。在學生上街遊行時,那麼冷的天氣,她渾身的衣服完全被二十九軍的水龍頭澆濕了,還被擠倒在馬路上,又被人踏了一腳。從那次遊行以後,患感冒病了多日。後來常常有病,經醫生檢查出患了肺病。寄萍的病,既然現在住在鄉下開始有了起色,所以胡天長犧牲的消息必須絕對瞞住她,首先從我的家中瞞起。”陶春冰點點頭,不再說話,隻覺得感情沉重。進到城內以後,羅明忽然問道:

“你現在就回陶家灣麼?”“是的,不能耽誤,還有十五裏山路哩。”羅明說道:“山路不好走。你下午還得早點兒回城。這樣吧,你回同學會等一等,我回家去,叫夥計韝一匹騾子送你。”陶春冰高興地問:“有現成的騾子麼?”“有!從前我父親辦民團的時候,家中養了上十匹騾馬。

後來他不辦民團了,把騾馬陸續賣了。如今家中還留下一匹大青騾,以備不時之需。你在乎津同學會中稍等片刻,我馬上就叫夥計將大青騾韝好牽來。”於是陶春冰回他住的地方,羅明趕快回家去了。

下午大約四點多鍾的時光,陶春冰回到城內。他剛休息一陣,羅蘭就來找他,說她從家裏出來找小林玩耍,她的二哥在家中等候陶先生和張克非先生前去談話。陶春冰問道:

“你找到小林了麼?”“小林回家了,把黃梅也拉上街了,讓我撲了個空!”“你見到張克非先生了麼?”“他正寫信,告我說,清你先到俺家去,他把兩封要緊的信寫好以後就去。”陶春冰望一望羅蘭的聰慧眼睛和含笑的臉孔,不由問道:

“小羅,你今天有什麼事使你的心中高興?”“陶先生,你怎麼知道我的心中高興?”“少女的眼睛是她心靈的窗戶,縱然她一句話也不說,隻要這窗戶打開,哪怕是打開一半,也會有喜悅或憂愁流露出來。你說我這話說得對麼?”“唉,你真是一位詩人!”“你到底為什麼高興?”“為的我萍姐有兩個好消息。”春冰心裏說道:“果然羅明對一家人瞞住了那個對吳寄萍十分不幸的消息!”隨即問道:“你萍姐有什麼好消息?”“我萍姐下鄉以後,生活上有我姑媽照料,我姑父對她的態度也變得很好,承認了她同胡天長的婚姻,所以她近來的病情大有起色。”“她的病情有起色,你二哥已經告我說了。還有一個什麼好消息?”“我家有一位表親,你大概知道,名叫張宗景,是留德的醫學博士……”“我知道,是河大醫學院教授,在西醫內科方麵有相當名氣。”“他也是一位在國內有名氣的肺結核病專家。”“他不是在開封麼?”“他是在開封。最近河南大學要搬家,醫學院可能要搬到豫西山中。他想在混亂時候把家眷送回家鄉來住幾個月,等河大醫學院搬遷完畢以後,再把家眷接去。他的家原是大地主,家住在深山裏邊,房子在‘剿共’戰爭中全給燒光了。他不久前給我父親來了一封信,要求我父親在城內替他找幾間房子暫時安置家眷,房子或租或賃都可以。我父親回他信表示歡迎,說我家有幾間空房帶有天井院,借給他用,不需要另外租賃。我父親在回信中還將寄萍的病情告訴他,問他有沒有痊愈的希望。昨天接到他的快信,說日本的飛機每天都飛到開封上空偵察,投彈,人心惶惶。他將在幾天內就送他的家眷回來。關於寄萍的病,他很有把握地說一定可以痊愈,他說經他的手已經治愈了許多病例。萬不得已,可以將寄萍送到外國人在漢口開的醫院動手術,切除一部分有病的肺。他的一位留德的好同學是同濟醫學院的教授兼附屬醫院的外科主任,也是全國有名的一把刀子。他可以寫封介紹信,請同濟醫學院的這位教授親自給寄萍做手術,可以保證萬無一失。”陶春冰不由得脫口而出:“這就好啦!”“張宗景的信上還說,最近在西洋已經發明了一種治肺結核病的特效藥,目前還很貴,進口很少。他馬上就寫信囑托醫藥界的幾位朋友,盡可能買到一點。我父親看了信十分高興,說這種新發明的進口藥縱然價錢昂貴,我姑父也買得起,我們家也可以幫助買藥的錢。”陶春冰有點感動,說道:“你父親倒是很關心寄萍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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