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吳汝義激動得大聲嗚咽,說不下去。李自成也忍不住流淚,哽咽說:
“我明白,我明白,我們的將士雖然士氣已經低落,常常遇敵即潰,可是還有不少人是鐵漢子,到艱難關頭懷抱著赤膽忠心哪!”吳汝義接著說:“慧瓊帶頭拚死殺人胡人中間,使很多胡人吃了一驚,回頭來對這衝進來的一支救兵作戰。張勇乘此時機率領他的殘兵殺開一條血路,脫身走了。”“慧瓊呢?”“我看見慧瓊不能脫身,兩次去救她,都被敵人擋住,白失了一二百弟兄。我隻能望著慧瓊掛了彩,左邊臉上淌著鮮血,右手揮著寶劍砍殺。她不斷地鼓勵弟兄們拚死血戰,聲音都喊啞了。這些弟兄都是真正的好漢,十分英勇,不是被當場殺死,便是受了重傷倒下。慧瓊且戰且退,被敵人逼到江邊,再也沒有了退路。這時她身邊還有三十多個男兵,七八個女兵。她又掛了一處彩,幾乎栽下馬來。隨即她又從馬鞍上坐直身子,舉著劍高聲呼叫:‘姐妹們,寧死不能受辱!’唉,皇上,我眼睜睜看著那七八個姑娘一個一個縱身跳人長江。有一個姑娘臨到江邊時回過身來,將一柄短劍向一個敵兵擲去,擲傷了敵人,然後投水自盡。唉,皇上啊,真是了不起的烈女啊!”“慧瓊如何?”“慧瓊因為傷勢太重,腿上又中了一箭,不能迅速下馬。我看見她揚起鞭子,正準備躍馬投江,不料那馬也中了箭,將慧瓊跌到地上,被一群清兵捉去了。那些男女將士,不是戰死,便是投江,沒有一個跪下投降。”“好,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頂天立地的烈女啊!”李自成不敢直接詢問劉宗敏、宋獻策的下落,卻問道:“你快告訴我,咱們那些重要將領的生死如何?”“因為各營將士各自作戰,一時潰散,許多重要將領的下落不明,臣隻知道汝侯劉爺和宋軍師都被敵人捉去。”李自成大驚:“怎麼?他們被捉去了?”“是的,陛下,他們被俘了。”吳汝義又一次忍不住哭泣,然後接著說,“汝侯見禦營被敵人偷襲,率領他身邊的數百名將士來救禦營,遇見軍師,一起前來。還沒有奔到禦營,冷不防與大隊敵人相遇,寡不敵眾,受了包圍。劉爺揮舞雙刀,大聲呼叫督戰,在混戰中馬失前蹄,被敵人捉去。宋軍師受傷落馬,正要自刎,一群敵兵撲來將他捉去。天明以後,臣從富池口向東來的路上,遇見一個從他們身邊逃出來的小校,我才知道他們二位被俘的事。這小校因為傷重,失血太多,在路上死了。”李自成連連頓腳,絕望地長歎一聲,不覺說道:“這是天意亡我,奪去我的左右膀臂!”他忽然想起來他的皇帝金印和許多寶物、文書,尤其是崇禎十三年冬天宋獻策獻的“讖記”,一向被他看作是得天下的重要符瑞,卻都在倉皇奔出禦帳時失去了。他不肯將這事告訴吳汝義,隻是喃喃地低聲自語:
“我沒有料到,我沒有料到……”“請皇上不必憂心,打尖之後火速動身,趕到九江,收集潰散,還可以有幾萬人馬,轉到宣、歙一帶再說。”李自成沒有做聲,他原來就明白去宣、歐立足隻是一句不得已鼓舞人心的空話,如今再說這句話就沒有一點意思了。他在心中對自己說:“沒有料到我也有黃巢的下場啊!”正在打尖的時候,清兵水陸都追到了。大順軍整隊不及,倉促應戰。大部分清散、死傷、投降。吳汝義率領一部分將士拚死抵抗,掩護李自成逃走。後來吳汝義殺出重圍,無法同李自成會合,隻好向另外一條路上落荒而逃。
泊在江邊的船隻大部分被清兵奪得,連劉貴妃和陳妃所乘的那隻大船和船上的宮女以及李自成攜帶的大批金銀珠寶,都成為清軍的戰利品了。
四月二十九日黎明,李自成奔到了離九江大約四十裏的地方,身邊殘兵不過三千人,來到的大船僅二十餘隻。清兵又迅速地追到了,並且有一部分清兵的快船於黎明之前在前麵登陸,截斷李自成的去路。大順軍殘部三千之眾,突然發現前後都是清兵,戰鼓號角與喊殺之聲震天動地,大部分不戰自潰。李自成不再遲疑,對自己說:
“這地方就是我的瑕丘,不可自誤。”他剛剛橫著舉起花馬劍,準備往自己的喉嚨砍去,突然王四的戰馬衝到身邊,抓住他的右臂,使他的劍沒有砍到自己脖子上。王四大叫:
“皇上不可輕生!趕快隨我突圍!”王四帶領一百多名將士在前開路,折向西南,落荒而走。李自成本來十分饑餓和疲憊,可是既然沒有自刎成功,一種為生命搏鬥的本能力量就奇跡般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揮動花馬劍,凡衝到他身邊的敵人無不應聲落馬。他的神勇鼓起了跟隨他突圍的將士們的勇氣,連他們所騎的疲憊的戰馬也都精神奮發。王四一邊在前邊開路,一邊大叫:
“大順國的忠臣義士,願意保駕的都跟我來!”跟著突圍的有一千多人。清兵繼續窮追不舍。突圍的人馬不斷死傷、逃散、被俘,最後隻剩下五六百人。
王四在混戰中連受幾處刀傷箭傷,終於陣亡了。
清兵已經將李自成趕到瑞昌城外。一邊是瑞昌城,一邊是龍開河。瑞昌城門緊閉。城樓上站滿了守城的百姓。李自成正在無路可走,突然從西北方樹林中殺出了一支人馬。清兵被殺個措手不及,向後敗退。這一支人馬,為首的是白旺。白旺飛馬奔到李自成麵前,說道:
“請皇上隨我去,不要在此地逗留。剛才被殺敗的隻是胡人的一支尖兵,大隊胡軍尚在後邊。”李自成問道:“你的將士如今在何處?還有多少人馬?”白旺說:“臣的一營將士並沒有經過什麼挫折,損失不大。所以臣的一營人馬仍然完整,士氣也都管用。為著迎接皇上,臣的人馬大部分已經開進了武寧境內。請陛下隨臣前去,就先留在臣的營中,以後再作計較。”李自成聽了這話,略感欣慰,說道:“困難的時候,眼看著朕已經無路可去,你突然前來,好像從天上落下來一支人馬,救了這一次危急。好吧,朕暫時留在你的軍中,想辦法收集潰散的人馬,總可以收攏幾萬將士。”白旺這一支人馬有三四千人,保護著李自成,走了大約一天的路,在一個山村中停下來。李自成實在疲倦,就在這裏睡了一覺。他不斷地做凶夢,睡得十分不安寧,有時候醒了也是胡思亂想,想的最多的是黃巢。黃巢在狼虎穀自盡不成,被外甥林言殺死的故事總是盤繞在他的心頭。他想過來,想過去,終於對白旺也起了疑心。白旺不是延安府一帶的人,而且跟隨他起義也晚。兩三年來,白旺一直駐紮在德安府和承天府一帶,很得民心。其部下也多是湖廣人,這是他不相信白旺的很重要原因。當離開承天時候,白旺曾經苦苦諫阻,不願意將他的數萬人馬退往武昌,而要在德安府或承天府一帶同清兵作戰。後來他下了嚴旨,又將白旺的人馬分去大半,編人各營,白旺才不得不跟他一同退往武昌。他想,難道白旺對此心中不懷恨麼?萬一白旺投降滿洲人,豈不會先將他殺死,或將他綁獻胡人?他越想越懷疑,決定趁早離開白旺,尋找其他潰散的人馬。
清兵又趕來了。白旺請李自成跟他一道繼續向南退。李自成對白旺說:“白旺,你是忠臣,朕心中十分明白,可是朕不願意再深入江西境內。咱們那麼多的將領,那麼多的弟兄,潰散成好幾股,如今大概都流落在通山、通城一帶,朕應該親自去將他們收集起來。還有皇後的大軍,正從川東往湖廣來,說不定現在已經進入湖廣境內。那裏有將近二十萬大軍。這裏朕倘能收集幾萬人馬,三五萬或五六萬,往西去迎接皇後的大軍,我們就能夠在湖廣一帶站住腳了。你留在江西很好。如果江西湖南能連成一氣,我們就可以暫時在南方立國。”白旺勸阻說:“陛下,如今興國、通山、通城、蒲析各地,情況都不清楚。萬一陛下從這裏進人通山往西,遇著胡人,如何是好?雖說我們的大軍潰散各地,可是誰曉得他們如今在哪裏?”“一定是在通山、通城、蒲圻一帶。他們必然都在尋找朕的下落。朕去就可以將他們收集到一起。朕不去,他們各自為戰,必然一個一個被敵人消滅。雖然朕跟你一起,暫時沒有風險。但那麼多人馬無主,我心中何忍啊?”“陛下的心情臣何嚐不知。可是如今到處都在反對我大順朝,不要說是胡人,就是有些大姓的鄉勇也不可輕視。陛下帶多的人馬去,如今沒有;帶少的人馬去,叫臣如何能夠放心?請陛下千萬不要前去,由臣護衛陛下,暫在江西休息一些日子,暗中查訪那幾位大將的去處。知道了他們的下落,再聚到一起就不難了。如今到哪裏去找他們呢?萬一找不到就遇著了胡人或大隊鄉勇,陛下,到那時後悔無及。”不管白旺如何勸說,李自成隻是搖頭,後來說道:“朕的主意已經拿定,你不要勸說了。朕明天早晨天不明就走,進人通山境以後再打聽消息。”白旺見李自成十分堅決,又說道:“如果陛下執意前往通山,臣不敢強留。目前臣身邊隻有五六千人,分一半給陛下,保陛下平安無事,找到我們的各營人馬。”李自成擔心這些人都是湖廣新兵,有的是德安府的,有的是承天府的,還有部分是襄陽府的,萬一這一部分人馬跟在他身邊,或將他殺死,或將他獻給胡人,豈不更糟糕麼?他猶豫了一下,說道:
“如今胡人正到處尋找朕的蹤跡,跟朕的人多了,反而樹大招風,不如這些人全留在你這裏,你虛張聲勢,隻說朕在你的軍中,你緩緩地向南退去,把敵人引向南方。朕隻帶身邊這幾百人不聲不響地潛人通山,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我們的潰散人馬。此係上策,你不要再說了。”白旺說:“陛下,你的心事,臣完全明白。臣追隨陛下五年了,難道陛下還不相信臣麼?不管如何兵敗,臣將以一死報陛下,決無二心。陛下如果不聽勸告,萬一遭遇不測,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死後也無麵目見我大順朝眾多將士!”李自成也覺得這話說得很動人,無奈他已決意潛人通山,便說道:“你不要再勸了,你的心朕完全清楚,你是一個真正的忠臣,無奈朕今天身邊的人越少越容易潛蹤滅跡,人越少越平安無事。朕意已決,你就不必再苦苦相勸,以免動搖朕的決心,壞了大事。你千萬不要再說了。”白旺不敢再勸下去,就將李自成身邊的幾百將士,凡是武器不好的都換成好武器,在當天夜間四更時候,送李自成出發。當李自成已經走出很遠後,白旺仍然站在高處,望著李自成這一小隊人馬的影子,不禁大哭。天明以後,白旺又後悔了,想著皇上此去,凶多吉少,於是他點了五百人馬,親自帶著,去追趕李自成。不知道追了多遠,他看見路邊立了一塊界石,知道已經進人通山縣境。又追了數裏,早晨的白霧漸漸地濃起來了,到處蒼蒼茫茫,樹影山影分不清楚。忽然看見前邊一個高坡上有一隊人馬,大約有數百之眾。其中有一個高的影子,他想著這必是皇上騎在烏龍駒上的影子,於是他一麵率領著將士向前趕,一麵喊著:
“皇上,皇上,白旺來了。皇上,等一等!”可是等他追到近處,忽然發現那一小隊人馬不再前進了,就在高坡上等候著他。等他追到後,才看清這不是什麼人馬,而是兩行小鬆樹,其中有一棵比別的高一些罷了。他大為失望。又向前追了一二裏路,霧更濃了,山路分歧。他不知應向何處追趕,又找不到一個百姓可以打聽。他帶著人馬走上一個較高的山頭,希望從這裏能看見李自成那一小隊人馬的影子,結果什麼也望不見,但見白霧茫茫,遮天蔽地。白旺失望了,站在這裏停了一陣,想著大順朝亡了,皇上凶多吉少,不覺痛哭。他身邊的將士看見主將哭,也都哭了。
奉命追剿李自成的清兵統帥、英親王阿濟格,曾經因進兵西安時路上耽誤了時間而受到攝政王多爾袞以順治皇帝名義下的嚴責,所以他近來不但嚴令他的將領們包括諸王。貝勒。
固山額真等對李自成窮追不放,而且連他自己也緊隨著部隊前進。當李自成進人通山境內這一天,他乘船到了九江。他早就料到李自成在他大軍追擊之下,必將步步潰敗。經富池口一戰之後,他嚴令部隊:倘李自成力盡勢窮,潛逃深山躲藏,務必分兵搜索,將李自成捉獲,永絕後患,好向朝廷告捷,以贖前愆。李自成離開白旺的部隊後,追趕李自成的將領很快得到細作稟報,一麵派大軍逼迫白旺繼續往南,不能回頭,一麵派出幾支小股部隊進人通山以南的山中搜索李自成。
今天是乙酉年五月初一日。英親王阿濟格駐兵九江城內,正在聽一位滿洲大臣向他稟報審問一部分重要俘虜的情形。那大臣將用滿漢文繕寫的犯人花名單送到英親王麵前,先問對李自成的兩個叔父如何處置。
阿濟格問道:“這兩個人都是什麼樣的人物?”滿洲大臣說:“原來都是種田人,前年冬天李賊回鄉祭祖,將他們帶了出來,一個封為趙侯,一個封為襄南侯。這封為趙侯的同李自成的父親是叔伯兄弟,那封為襄南侯的遠了一支。”“斬了!”“五爺,在桑家口捉到李自成的一妻一妾,應如何處置?”“長得很美麼?”“也隻是中等姿色,加上多日風塵奔波,當然比不上江南美女。”“帶上來,由我親自審問。”過了片刻,劉貴妃和陳妃被帶到英親王麵前。她們不肯向英親王行禮,低頭站在地下。阿濟格借助一位啟心郎的翻譯問道:
“你們是李自成的福晉和側福晉?”劉貴妃不懂“福晉”是什麼意思,猜到必是問她們是不是李自成的夫人和如夫人,便抬起頭來毫無畏懼地回答說:
“我是大順國的皇後高氏,她是陳妃。我們國亡當死,不許你對我們二人無禮。”“你真是李自成的皇後麼?”“我正是大順的正宮娘娘。”阿濟格又打量她們一眼,吩咐手下人給她們搬兩把椅子,讓她們在對麵坐下。他隻聽說李自成的妻子姓高,但對高桂英的年齡、相貌以及生平行事完全不知。他害怕受騙,又問道:
“如今你被我提到了,生和死都在我一句話。倘若你肯說出實話,供出你確是什麼人,我會饒你不死。倘若冒充高氏,我將你千刀萬剮,或將你的肚子剖開。你自己不怕死,難道不為你腹中的胎兒著想?”劉貴妃聽了這話,知道敵人並不清楚她的身份,更覺大膽,決心拚著被敵人剖腹,或受千刀萬剮之罪,也要哄住敵人,保護高皇後。於是她冷笑說道:
“皇後豈有假的?國家已亡,死節是分內的事,你不必再問,速速殺我就是了!”阿濟格向陳妃問道:“你是什麼人?”陳妃回答說:“我是大順國的陳娘娘。”“她是什麼人?”陳妃猛一怔,隨即回答:“她是我家皇後。”阿濟格揮手說道:“帶下去,全都斬了!”隨即劉宗敏和來獻策被帶到階下,先單獨把劉宗敏帶到堂上。英親王的左右喝令他跪下。劉宗敏睜大炯炯雙眼,冷冷地直望著阿濟格的臉孔,嘴角露出來嘲諷的微笑,用鼻孔哼了一聲,說道:
“我是大順朝的大將,不幸兵敗被擒,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豈能向胡人下跪?”英親王的左右護衛又一起大聲吆喝,命他速跪,聲音震耳。劉宗敏繼續挺立不動,隻是冷笑。阿濟格用手勢阻止眾人吆喝,向劉宗敏說道:
“李自成已經力盡勢窮,逃往九宮山一帶山中潛藏,我已命我大兵分路搜剿,數日內必可捉拿歸案……”阿濟格剛說到這裏,忽然接到吳三桂從興國州來的一封緊急文書。他是在肅清了黃岡、漢陽一帶的大順軍幾股潰散人馬之後,從武昌直奔興國州的,沒有參加富池口和桑家口兩次戰役。阿濟格將書信拆開一看,前邊滿文,後邊漢文,繕寫得很清楚。他隻將滿文看了一遍,便交給旁邊的大臣們,沒說一句話。吳三桂已經被清朝封為平西王,食親王俸祿,但是他在給英親王阿濟格的信中措辭十分謙恭。他首先對“大軍”在桑家口又一次大捷,並俘獲劉、宋等人,向和碩英親王謹表祝賀。接著說他的父母和全家三十餘口慘遭李自成和劉宗敏殺害,有不共戴天之仇,懇求將劉宗敏交給他,生祭他的父母神主,然後由他親自將仇人淩遲處死。阿濟格早已胸有成竹,繼續向劉宗敏問道:
“我知道你在李自成下邊,十分受人尊敬。我朝很需要你這樣的人,倘若你投降我朝,必然受到朝廷重用,富貴榮華更不用說了。你肯投降麼?”“我劉宗敏自從隨闖王起義那一天起,就沒有想到日後會投降敵人之事。告訴你,我是鐵匠出身,連我的骨頭也是鐵打成的。我是個鐵打的漢子,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倘若你不識趣,再要勸我投降,我可就要破口大罵了!”阿濟格沒有生氣,心中讚賞這樣的鐵漢子,揮手使兵丁將劉宗敏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