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家的宗室,我知道太子今年過十六歲。兩三年前有人在宮中見過太子,都說太子身材不高,也不夠壯實。現在這個少年太高,也太壯實了。”太子不作回答,隻是冷笑。

晉王又說:“人們都知道太子是很聰明的,自幼讀書寫仿,字寫得很好。聽說每隔數日就由太監把太子的仿書送到乾清宮中,崇禎皇上看見太子寫的仿書日有進益,十分高興。可是你在刑部獄中,有人叫你寫字,你的字卻寫得並不好。”太子仍不說話,隻是冷笑。

晉王看見太子無言可答,就進一步說道:“你既是太子,竟然不知道崇禎皇爺的名諱。問你,你答不上來。有人給你筆,叫你寫,你也寫不出。豈有太子不知道皇爺名諱的?可見你是假的!”聽見晉王這麼一說,朱慈烺忽然捶胸大慟,哭出聲來“這是什麼話!豈有兒子能口中稱父親的名、手寫父親的名的?我幼讀聖賢之書,深知聖賢之禮。我寧可死,中國之禮儀不可毀,不學你這種無父無君、寡廉鮮恥的人!”晉王滿臉通紅,可是不肯就此罷休,又說道:“你在刑部獄中,有人問你一些宮內的事,你答不上來。前幾天在堂上審問的時候,找來一些原在宮中的宮女、太監叫你認。你或說不認識,或說叫不出名字,可見你是假的,假的,休要冒充!”太子又是一陣冷笑,不再說話。

滿洲尚書向錢鳳覽問道:“錢主事,我看晉王說的很有道理。這少年無法回言,強作冷笑。我看這案子可以定了。”他又向堂下準備作證的降臣們問道:“晉王說的話很有道理,這少年是假太子無疑。你們有何話說?”錢鳳覽忽然向吳達海大聲說道:“萬萬不可聽信晉王片麵之詞,草率定案。”吳達海問道:“晉王所說的話怎麼是片麵之詞?”錢鳳覽說:“太子今日身處危地,生死之權完全操在朝廷。這些天,從供詞來看,又據內監和錦衣侍衛作證來看,太子是真,並無可疑。他在獄中,悲憤痛哭,一言一行,絕無虛假之情,此皆人所共見。人在十三四歲以前,身材單弱幼小,待到十五六歲,頓然長高長壯,這情形比比皆是,有何奇怪?至於說太子的字寫得不好,所以不是真太子,請想一想,東宮素來沒有能書之名,何況他在宮中窗明幾淨,案頭香煙繚繞,用的是斑管冬毫,寫字何等舒適!到了獄中,無桌無椅,禿筆惡紙,加上心情煩亂,眾人圍觀,雖善書者亦不能展其能,況十六歲之太子乎?太子自三月十九日以來顛沛流竄,驚魂未安。俗話說:三日不寫手生。一時寫得不好,有何奇怪?人在富貴時,平日所經之事,多不留意。試問今日坐在堂下的各位朝官,每次朝賀跪拜時,未聽鴻臚寺官員之讚禮,誰能在倉猝之中將禮數記得清楚?太子在宮中時,未寒而衣,未饑而食,隨侍者眾,安能個個記得清楚?又安能盡呼其名?試問你們各位官員,你們各人衙門中的書吏、皂役有多少人?你們能夠將他們的姓名、麵貌都記得一清二楚麼?”吳達海神色嚴厲地說:“大臣小臣之中,指太子為假的人很多,敢證明太子是真的人很少。你不要偏袒這個假太子,為他處處爭辯,將會後悔莫及。”錢鳳覽說:“今日之事,對此亡國太子,大臣不認則小巨瞻顧;內員不認則外員也隻好鉗口不言。然而天地祖宗不可欺,世間良心正氣不可滅。下官受命審理此案,願以一死爭之。縱然為此而死,千秋是非自有公論在。”二門內外擁擠的士民,聽見錢鳳覽高聲陳詞,不禁紛紛點頭,對那些貪生怕死、不敢說太子是真的人咬牙切齒。

太子朱慈烺聽了錢鳳覽的慷慨陳詞,當然比別人更加感動和欽佩。他正在不知道如何接著錢風覽的話往下說,忽然看見舊日的老臣、建極殿大學士謝升也默默地坐在作證的官員們中間,低頭不敢看他。於是他心中產生了一線希望:倘若謝升能證明他是真太子,還有誰敢說他是冒充的呢?於是他突然向謝升叫道:“謝先生,你難道不認識我了?”謝升身子一顫,不得已抬起頭來,動作十分遲緩,顯得老態龍鍾,而且十分恐怖。他望著太子,不敢說話。太子又說道:

“從前謝先生為我講書,我還記得清楚。有一次先生講《論語?泰伯》中的幾句話,講得很好,後來我父皇知道了,十分高興,當麵誇獎了先生,賞賜彩緞四正。先生還記得麼?

”謝升滿麵通紅,不敢回答,又低下頭去,雪白的長須在胸前輕輕顫抖。

太子接著說:“你講的幾句是:‘子日: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文章。’先生在講這幾句書時,要我日後繼承江山之後,要做堯舜之君,使百姓得享太平之福。你還說老人擊壤而歌的故事,先生可記得麼?”謝升的長胡子抖得更凶,嘴唇動了幾動,但沒有說出話來。隨後他站起身來,朝太子躬身一揖,退到後邊。

太子很為失望,說道:“你是前朝大臣,素有清望,身受國恩,如今竟然也不敢認我了!”錢鳳覽望著謝升,用鼻孔冷笑一聲,說道:“謝大人,老前輩,自從你萬曆三十三年中了進士,數十年間一直食朝廷厚祿,官至建極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今日老前輩既不敢證明太子是偽,又不敢說太子是真,天下人對老大人將如何評說?當太子說到你為他講書時候,你心中慚愧,似覺無地自容,站起身來,躬身一揖,默然而退,可見明知道太子是真,隻是貪生怕死,不敢說話。你已是垂暮之年,行將就木,縱然保命於一時,日後必受冥譴。鬼神明明,能不受冥譴乎?”謝升聽了這句話,渾身打顫,麵色如土,深深地低下頭去。

吳達海揮手使錢鳳覽不再說話,吩咐將宮中證人帶上來。隨即有三位婦女從刑部大堂的屏風後被帶領出來。因為尊重他們都是前朝宮眷,在朱慈烺的前邊擺了三把椅子,叫她們坐下。吳達海-一問了她們的姓氏和她們在前朝宮中的名號,知道一個是崇禎皇帝的選侍,一個是貴人,一個是才人。吳達海問道:

“你們在宮中時候,可都看見過太子麼?”三個婦人齊聲回答:“見過,見過。”“他是不是崇禎的太子?”“不是,他是假的。”吳達海向朱慈烺問道:“她們都認識太子,說你不是太子。你的係何人?為何冒充太子?是受何人主使?”朱慈烺憤然回答說:“我是真太子,她們究竟是什麼人,你們自己明白。如此審訊,我何必再辯?”吳達海說:“昨日審訊時候,我們請袁貴妃坐在後邊,她說你是假的。”朱慈烺冷笑,說:“袁貴妃早已死了,除非她的陰魂出現。”吳達海說:“袁貴妃未死,現由我朝思養。”朱慈烺說:“袁貴妃在宮中自縊未死,被內臣送出宮院,隨後在她父母家中從容自盡。貴妃是我庶母,倘若未死,何不請她來同我相見?”滿洲人本來準備了一位美貌大方的年輕夫人,坐在屏風後邊,現在吳達海感到崇禎太子十分倔強,又兼錢鳳覽懷有二心,處處替太子說話,他便不敢讓假的袁貴妃出堂作證,欺騙世人,隻好宣布退堂,等候下次再審。

崇禎太子一案,未能依照多爾袞的心意從速了結,可是越拖下去,京城的人心越是不平。謝升在社會上受到輿論譴責,甚至婦女和小孩也都罵他年老無恥。有人夜間往他的公館大門上塗抹大糞;還用阡紙貼在兩扇大門上,詛咒他已經死了。他很少去內院辦公,起初是稱病請假,後來真的病勢漸漸沉重,常常覺得頭疼,暈眩,精神恍惚,夜間常有凶夢。有幾次他夢見崇禎皇帝。崇偵嚴厲地斥責他兩件事情辜負了國恩。第一件是當初朝廷秘密地同滿洲議和時,謝升突然把事情泄露出去,破壞了和議,以致後來朝廷顧外不能顧內,顧內不能顧外,兩麵對敵,窮於應付,終於亡國。第二件是他不該在行將就木之年投降滿洲人,而且明知太子是真,卻不敢證實。隻見崇禎越說越氣,連連地拍著禦案,大聲說道:

“該死!該死!”謝升恐懼得渾身戰栗,麵無人色,伏地叩頭,幾乎要叩出血來,叫道:

“陛下!陛下!”他的叫聲被服侍他的丫頭聽見,趕快把他叫醒。謝升瞪著眼睛,望望旁邊的丫頭和燈光,開始清醒,歎了口氣,明白了果然隻是一場噩夢,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恐怕不久於人世了!”當時商業最繁華的地方是在正陽門外一帶。這一帶的商人紛紛上書,請求釋放太子,並且譴責謝升,說他辜負國恩,悻逆無道。宛平縣平民楊時茂在呈文中彈劾謝升,措詞尤為激烈。他聲言甘願以全家性命擔保太子是真,請求朝廷對太子優禮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北京內城平民楊博上書,同樣以激切的語言論證太子是真,請求趕快釋放。在朝廷上,漢人文臣也紛紛不平,每日上朝時在朝房中竊竊私議,共相惋歎,詈罵謝升無恥,必受“冥譴”。市井小民婦女不懂用“冥譴”一詞,說得更為直白:

“咳,那些不忠不義的官員們,連謝升這老不死的在內,都是衣冠禽獸,豬狗不如,不得好死!”這是北京被滿洲人占領以後,掀起的一股強大的反清浪潮。特別是在一般平民中爆發的民族激情更為強烈。有人把事情看得較淺,認為不過是營救太子。有人看得深,認為隻要太子不死,日後就有複國的希望。那班投降了清朝的漢人官員,除錢鳳覽從一開始就不顧死活要救太子之外,還有很多人在這一浪潮推動之下,更覺內心愧疚,也想站出來營救太子,其中有的人比較大膽一些,有的人仍然十分怕死,又怕丟掉富貴,不免瞻前顧後,措詞委婉,留有餘地。吏科給事中朱徽等幾個人,風聞將草草結案,殺害太子,趕快連名上疏,辯論太子是真,認為這案子必須從容“研訊”,將真偽查清審明,昭示天下後世。他們在疏中寫道: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