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原來要差你去五台山尋找劉子政,請他前來共事。後來聽了你和獻策的話,決定等等再看。可是現在事情確很緊急,朕身邊沒有一個真正明白關外的情形的人,所以朕昨夜又想了很久,還是派你去五台山禮聘劉子政前來。望你不辭辛苦,走這一趟,速去速回。要帶多少銀錢,你自己告訴管事官員,為你準備,不要耽擱太久。”李岩看見李自成神色十分嚴肅,從口氣聽出這事情已經無可更改,隻好回答一聲:“臣遵旨前往,請陛下不必焦慮。”他出來以後把許多應該準備的事情立刻準備停當,帶了銀錢和隨從人員就要出發。他心中有點害怕:萬一請不來劉子政,皇上豈不要怪罪?他在心中感慨說:
“皇上的章法亂矣!”李岩正要啟程,忽然李自成又召他立刻進宮。他趕快換了衣服,來到行宮。牛金星已在那裏同李自成商量大事。等他行了磕頭禮,李自成命他趕快坐下,告他說剛才得到稟報:南京已經立福王為君,河南局勢很亂,大順在河南、山東兵馬不多,各處新上任的州縣官有的被殺,有的被驅逐,有的被捕送南京。李自成問他,有何辦法可以收拾中原亂局?李岩趁此機會提出來,他願意與李侔馳回河南,收拾紛亂局麵,但需要皇上派一支精兵給他。李自成心中疑問,他為什麼不想別的辦法,不派別的人前去,而非要同自己的兄弟李作回河南呢?又為什麼這麼急著回河南呢?是不是看我的大勢已去,急於想離開我?於是他不動聲色,又問道:
“卿回河南,有何辦法,可以收拾中原局麵?”李岩覺得這是大好時機,就說道:“河南是微臣桑梓之邦,人地較熟,容易號召士民,共扶大順,對抗夷狄。”李自成說:“可是南京立了福王,卿將如何對付?”李岩說:“今日南京已經立了新君,確實不易對付。請容臣馳回河南之後,相機行事。倘能緩和與南京的不共戴天之仇,共同抵禦胡人,這是上策。等胡人被我們打敗之後,那時再與南京爭奪中原,命襄陽、荊州、承天的人馬順流東下,關內人馬出河南到淮北,南過長江,兩路夾攻,江南不難平定。”李自成說:“恐怕與南京合起手來共禦胡人,也不是那麼容易。”李岩說:“事情確有困難,也隻能走一步說一步,相機行事。事前一切都想得很順,到時候未必就順。”李自成心中頗不高興,想道,這不是嘲笑我去山海關時,起初想得容易,而最後吃了敗仗嗎?但是他竭力忍耐著,又問道:
“卿另外有何方略?”李岩說:“臣並無別的方略,隻是想,第一要順應人心。”李自成問:“何為順應人心?”李岩說:“崇禎十三年,陛下初進河南,當時百姓苦難深重,如在水深火熱之中,所謂人心思亂,正是此時情況。陛下順應人心,剿兵安民,開倉放賑,三年免征,所以陛下所到之處,遠近響應,開門迎降,望陛下之來如大旱之望雲霓。後來陛下兵力強盛,橫掃中原,南至湖廣,攻城掠地,所向克捷。到這時候,百姓所殷殷期望者不是再亂下去,而是望陛下設官理民,恢複農桑,使百姓稍過溫飽日子,此所謂人心望治。然而人心望治而終未獲治,辜負了百姓殷望。由於沒有順應人心,所以目前一聽說山海關我軍受挫,便處處不穩。臣回河南之後,要順應人心,就要首先撫輯流亡,興利除弊,恢複農桑,使百姓有安居樂業之望,而不再受兵戎之苦。”李自成點點頭,問道:“還有何方略?”李岩說:“河南山寨大則數萬人,占據許多州縣;小則萬餘人,也占領一州一縣。這些土寨,倘若投降胡人,是我之大患;如被南京加以名號,為南京所用,也是我們的大患。因此臣到河南之後,要不惜金錢,聯絡所有土寨,使他們不要與大順為敵。倘能使他們投順過來,則更為上著。但目前我不敢說李際遇等一定會投降大順,隻求他們暫時觀望,不要南投福工,北投滿洲,就算好了。還有,清兵必定過河。臣回河南之後,豫北一帶自然要作些安排,但更重要的是沿黃河千裏,處處設防,使東虜不能過黃河,如此則河洛鞏固,潼關可守。”李自成又問道:“東虜固然可慮,南京已經立了福王為君,史可法率領四鎮之兵,駐在江北一帶,必然北來。倘若南京小朝廷與胡人合起手來,共同對我,河南就危急了。倘若出了這種局麵,卿有何善策?”李岩想了一下,實在也想不出好的辦法,便說道:“臣不能預先料就敵人走什麼棋。目前局麵確實困難。我們兵少糧缺,倘若胡人和南京合力謀我,河南局麵確實不易撐持。臣回河南之後,隻能收拾民心,準備應付艱難局麵。至於還有什麼想法,容臣回河南以後,再相機謀求方略。”李自成點點頭,不再問下去,但也沒有表示可否。李岩催促道:“時機不可失。時機一失去,就不會再來。請皇上速速決斷,臣好星夜馳回河南。”李自成沉吟片刻,望著牛金星。牛金星深知這事情確實重大,在此危疑之際,他怎麼能夠輕易說話呢?他打量李自成的神色,看見李自成表情沉重,充滿疑慮,他更不敢說話了。
正在這時,陳永福進宮求見。行禮之後,麵奏榆次縣士民叛亂,問李自成是否派兵前去攻城?李自成大吃一驚,問道:
“榆次距太原隻有六十裏,朕駐蹕太原,榆次士民如此猖狂,竟敢據城叛亂?”陳永福說道:“許多鄉紳大戶雖說投降大順,實際心中不服,今見我軍連敗,士氣大損,所以膽敢乘機叛亂,這也是難免的。請陛下不必憂慮,讓臣派兵前去剿殺。”李自成恨恨地說:“眼下胡人擾亂中華,這般官紳士民,有錢大戶,為什麼不看到我大順朝正對胡人苦戰,偏要跟我搗亂?”陳永福說:“請陛下恕臣直言:雖然陛下占有全晉,上膺天命,成為中國之主,可是幾個月來山西的鄉宦官紳,世家大戶,以及讀書士子,多在觀望成敗,仍存思念明朝之心。近來因見我朝山海關戰敗,又失去北京,退回山西,以為我朝已失去天下。又聞南京另立新主,所以這般人乘機叛亂,妄想恢複明朝江山。”李自成問道:“難道他們沒看見是胡人占領了北京麼?不知道吳三桂投降了胡人麼?”陳永福說:“直到眼下,士民們還認為吳三桂是明朝的忠臣,隻是向胡人借兵,誌在恢複大明江山。”牛金星插言說:“臣昨天看到一首詩,是傅山新近作的,傳進太原城內。沒想到連傅青主這樣很有學問的人,也不明白滿韃子進關來是要滅亡中國。”李自成說:“傅山,朕久聞其名。今年春天,朕來到太原,很想同他一見。他竟抗拒禮聘,離開家鄉,躲藏到深山裏去。他的詩怎麼寫的?”牛金星說:“共是三首詩,要緊的是其中兩句。其餘的句子臣全未注意,記得這兩句詩是……”李自成說:“你隻管說出來,不必顧忌。”牛金星說:“這兩句詩是:‘漢鼎尚應興白水,唐京亦許用花門。’”“什麼意思?”牛金星解釋說:“王莽篡了西漢,劉秀兄弟從他們家鄉叫做白水鄉的地方起兵,興複了漢朝,後來成為東漢。這是傅山聽到南京另立福王為主,就以漢光武比喻福王。唐朝西京長安,曾經被安史占據,後來向回紇借兵,‘花門’就是指的回紇。說明傅山是把吳三桂向滿洲借兵,看成是唐朝向回紇借兵一樣。”李自成不由得怒罵一句:“放他娘的屁!”牛金星、李岩猛然吃驚。自從李自成在襄陽稱新順王之後,由於身份改變,口中絕不再出罵人的粗話。現在因為聽到傅青主的兩句詩竟然如此盛怒,罵得如此難聽,使他們確實吃驚。
陳永福又問道:“榆次的事究竟如何處置?宜速不宜遲,遲則其他州縣會聞風響應。”李自成決斷地說:“立即派兵剿殺!”李岩趕快跪下說:“動用大兵剿殺,固然是一著應急的棋,但最好先派人去曉以大義,使他們開門投順。如不得已,再用兵不遲。”李自成搖搖頭說:“秦晉本是一家,這山西也是朕的半個家鄉,況榆次又近在數十裏之內。榆次人如此目中無朕,豈可不嚴厲懲治?這不是升平時候,該殺就殺!不能手軟!”他轉望陳永福說:“你今日就派兵前去,限明日天明前攻破榆次縣城,不得有誤!”第二天下午,陳永福那裏又來了火急塘報,說是榆次縣已於天明時候攻克了。因為城內並沒有來得及布置堅守,所以一陣炮火之後,將士們英勇地用雲梯爬城,將城攻破。城內許多街巷,因見城破,都在房頂上豎起了白旗,這樣就避免了巷戰,也避免了屠城,隻殺死了一二百人,殺傷了二三百人。塘報裏邊自然不提奸淫婦女、搶掠財物的事,可是李自成心中明白,陳永福是懷著一肚子怒火攻進城去的,絕不會不讓士兵們奸淫搶掠,放火燒房,何況陳永福的人馬都是來自河南,同山西人沒有同鄉之情。李自成一想到榆次離太原隻有六十裏,如今卻敢於第一個起來叛亂,第一個遭到浩劫,心中就不免難過。所以陳永福的塘報不但沒有使他感到高興,反而使他有點失悔。自來秦晉是一家,山西畢竟是他的半個故鄉啊!假若聽從了李岩的建議,今天一麵派兵前去,威脅城中,擺出要攻城的架勢,一麵進行曉諭,也許隻需要懲治幾個為首滋事的人,就可以避免眾多死傷,避免奸淫搶劫,避免燒毀房屋。榆次縣為首反抗他的人不會太多,其餘平民百姓是跟著鬧起來的……
他正在思索,忽然接到李過十萬火急的密奏。原來李過在大同隻停留了一天,繼續向偏關奔去,要從黃甫川、府穀一帶渡過黃河。他在密奏中言明:薑瓖十分不穩,請李自成火速派兵防守忻、代、雁門各地。
差不多就在同時,忻州牧(知州)也來了一封十萬火急密奏,說:
“忻州地方士民,因聞我大軍在山海關失利,退出北京,又聞聽太子已在北京登極,謠言紛紛,人心浮動。近日已有奸民暗中煽惑,昌言‘複國’,密謀叛亂。請皇上速派重兵前來彈壓,以遏亂萌。”李自成看了奏本,並不奇怪。他已經知道,河南、山東兩省到處有類似情況,有的更為嚴重,叛亂已經紛起,沒法撲滅。但忻州近在颶尺,是太原的北邊屏障,如何能任其糜爛?
他手持密奏,臉色鐵青,對於晉北局勢十分擔憂。但是手中無兵可派,如何是好?與牛金星、李岩商量之後,隻好命劉芳亮派一得力將領率一千五百騎兵增援代州一帶的駐軍,這樣既可防備薑瓖叛變後威脅太原,也可使忻州、定襄等地“奸民”不敢隨意“蠢動”。同時,他密諭忻州牧嚴加小心防範,如有不逞之徒製造事端,務必迅速嚴懲,撲滅亂源。另外又由牛金星密諭五台縣縣令,訪查劉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中,如能找到,務必火速護送前來太原。
李自成在太原駐了七天,因為潞州、澤州一帶情勢不穩,他必須火速趕往平陽坐鎮。前站人馬路過距離太原很近的太穀縣時,不惟無人出城恭迎聖駕,反而關閉了城門。李自成下令攻城,很容易攻破了這一座彈丸小城,殺了許多人,作為懲戒。接著路過祁縣,不料祁縣士民吸取了太穀的經驗,不僅僅關閉城門,而且城頭守禦很嚴,堅決不許他和他的人馬入城,也不供應糧草。李自成越發大怒,又實在覺得奇怪。已經懲罰了榆次和太穀,如今是他禦駕親臨,祁縣全民怎麼竟敢如此與他作對?為什麼山西士民不念秦晉一家,與他大順皇帝有同鄉之情?原來攻破榆次縣城時殺戮了數百紳民,破城將士在城內大肆強奸和洗劫,這件事曾使他產生了深深的不安。攻破太穀時這種不安已經減少了一些,如今則一掃而光了。他下令用大炮攻城,不要姑息。祁縣的紳民用火器和弓箭對抗李自成,守得相當頑強,連一些婦女也登上城頭呐喊助戰。劉芳亮將十幾門大炮都用上了,炮彈隆隆地飛過城頭,有的打在城牆上,打壞了一些城垛,使城牆上到處血肉模糊;有的打到城內,打塌了房子,引起了火災。李自成的士兵們也很忿恨,拚死用雲梯爬城,不要一天時間就將小小的祁縣城攻破了,殺人很多,街道上和宅子中到處是死屍。很多婦女被強奸了。一部分婦女為怕受侮辱投井死了。許多房子都被燒光了。李自成恨恨地說:
“對這樣無法無天的人,就應該用屠城的辦法懲治他們,不能手軟!”攻破祁縣以後,李自成得到稟報,說平遙、介休兩地土民百姓打算響應祁縣的叛亂。李自成命劉芳亮派兵到兩個地方殺了一些人,查抄了一些大戶,並抓來了一些丁壯百姓,編入軍伍。在李自成快到平陽的路上,劉芳亮從晉北某地送來的十萬火急奏報,又使他大吃一驚。薑瓖已經以議事為名,殺了大順欽派協守大同和陽和的製將軍柯天相;在大同境內找到一位明朝代王的遠房宗室--明朝一個不為人知的破落子弟名叫朱鼎(訁冊)、自稱棗強王的奉之為主,暫稱監國,繼承崇禎的皇統。另外,薑瓖又暗中給多爾袞寫信,與胡人敷衍,而多爾袞正在壓他投降。李自成在看了劉芳亮的密奏後半天無言,過了一陣才咬牙切齒地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