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臉色沉靜。自從他在西安建立新朝以來,還沒有人如此透徹、坦率地對他說過話,言詞如此不敬。他感到生氣,但沒有發作,反而對李岩點點頭,表示他明白這些話都是對的。
李岩將心裏話說出之後,心中忽然感到害怕和後悔。他明白,像這樣的話,宋獻策不肯說,牛金星更不肯說,現在他說出來了,皇上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怪罪他呢?可是他又想,既然為大順之臣,處此危急之時,就應該對皇上說出真心實話。倘若大順朝一旦亡了,大家同歸於盡,到那時想再對皇上說實話,就來不及了。忠臣事君,即是以身許國不管吉凶禍福,但求有利於國,無愧於心。
終於找到了水。打了尖以後,繼續趕路。李自成看到有許多將士沒有帶弓箭,便問身旁的親將:
“怎麼,這些人的弓箭到哪裏去了?”親將告訴他,有些人的弓箭在打仗時失掉了,也有些人因退兵時退得匆忙,扔掉了。李自成大怒,立刻下令把丟掉弓箭逃回來的一概砍去左手。這一道聖旨下了以後不帶弓箭的小頭目和士兵紛紛被抓,砍去左手,號叫呼痛的聲音到處可以聽見。李自成這種懲罰原是多年來的習慣辦法,但是他竟然沒有想到,這些人失去了左手,以後還怎麼打仗呢?
他越想越氣,想到如今士氣這般低落,如何能夠再與敵人交戰?正在這時,忽然得到緊急稟報,滿洲追兵已經有一支人馬過了獲鹿,往西趕來。李自成一看士氣如此不振,知道無法應戰,隻好催趕護衛他的親兵加速前進,往固關趕路。可是一次一次的稟報接連來到,說敵人追得十分急。他命吳汝義帶一部分人馬斷後,又派人追趕劉芳亮,讓他回救。但劉芳亮已經走遠,進入固關了。吳汝義帶了一千多人來到後麵抵擋追兵,但還沒有把人馬在山路口部署就緒,忽然就有人奔逃起來,嚷著:“胡人來了!胡人來了!”於是許多人都跑散了。李自成非常生氣,立即命抬圈椅的人停下來,下令將逃散的小校斬了兩個,使軍心略為安定,然後繼續趕路。誰知剛走不遠,後邊又亂了起來,都嚷著“胡人快到了”。
李自成從來沒有敗得這麼慘,士氣這麼低落,可是毫無辦法,隻有催促親軍加速往固關快走。
正在這時,忽然得到稟報,說紅娘子率領健婦營在井陘城外接駕。李自成猛然“啊”了一聲,趕快問道:
“健婦營紅娘子來接駕了?”周圍人恭敬地答道:“是,陛下,是紅娘子帶領健婦營將士約一千多人來井陘城外接駕。”李自成當下感到安慰。盡管健婦營平時不像男兵那樣勇猛善戰,但在目前情況下卻是很有用的。他沒有說話,心中巴不得趕快看見紅娘子。過了不久,果然看見紅娘子率領健婦營的將士在路旁接駕。紅娘子同慧瓊、慧劍等都在前邊,向李自成躬身說道:
“健婦營前來接駕!請陛下速進井陘城中。倘若胡人追來,有健婦營在此截殺,萬無一失。”李自成讓抬圈椅的親兵暫且止步,笑著望望紅娘子等人,連連點頭說:“你來得好,來得好,就在此險要地勢,殺退追兵。殺退之後,不要戀戰,這井陘城也不用留人防守,你就趕快率全營退回固關,在固關休息。一定要保住固關不失,等我另派人馬接替。”紅娘子在馬上躬身叉手,大聲說道:“遵旨!固關城請陛下放心,絕不會讓胡人進來。”李自成還是不放心,又把李岩叫來,對他說:“你現在手下兵也很少,你先去固關等候,等紅娘子退回固關,你幫助她固守,暫不要離開。眼下追兵很急,固關安危,隻靠你們夫婦二人!以後如何,等候我的諭旨。”李岩躬身答道:“謹遵聖諭!”李自成於五月十七日過了固關,經平定州前往太原。牛金星、宋獻策跟隨前去。
滿洲追兵接到多爾袞傳諭:將李自成趕入山西以後,不必窮追,趕快班師回京,休息士馬,以待後命。於是吳三桂等在阿濟格、多鐸的統率之下,占領真定之後,都沒有再往前去。隻有尚可喜的一個部將率領兩三千人繼續追趕。本來這位部將也接到了停止追趕的命令,但他一則怕李自成回師反攻,二則想奪取婦女財物,所以派五百騎兵繼續向固關前進,結果在井陘附近遇到紅娘子、李岩的伏兵,死傷了一半將士。而健婦營因為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精銳的部隊,也死傷了不少人,最可惜的是慧劍陣亡了。紅娘子打退了追兵,打掃戰場,將慧劍和其他陣亡健婦的屍體運回固關埋葬,大哭一場,就留在固關,等候皇上另作吩咐。
李岩在這裏隻停了一天,便接到李自成從平定州來的緊急手諭,催促他速赴太原。他不敢停留,別了紅娘子,連夜動身,趕了九十裏路,到了平定州。那時天色剛明,他來到驛舍裏休息打尖,剛剛睡下不久,又被叫醒,要他接旨。他趕快跪下接旨,原來是李自成從壽陽境內又來了一封火急手諭,催他速赴太原行在,不可遲誤。李岩心中吃驚,猜不到有什麼事如此緊急。過了片刻,劉體純前來見他。劉體純也猜不透皇上催李岩如此緊急,究為何事。李岩的人馬已經困乏,可是驛站沒有馬,劉體純隻好另外給他換馬。他問劉體純:
“你為何不去太原?”劉體純小聲說道:“從這裏有小路,不走固關可以出太行山往北。我留在這裏布置細作,打聽從北京到真定一帶敵人動靜;還要派人去北京探明竇妃下落。皇上很後悔沒有將竇妃帶出北京,所以命我必須迅速探明,救竇妃出來。”說到這裏,劉體純忽然猜測:“皇上叫你去太原,催得如此火急,莫非叫你想辦法,救竇妃出京嗎?”李岩感到疑惑,猜想可能是為竇妃的事。但又想到,會不會皇上聽了他的話,心中明白了,知道目前河南萬不能丟,穩定豫北,即是穩定河南,穩定河南,大局方有回轉可能,因此決定要他趕快回河南去呢?李岩不敢耽誤,也不顧疲憊,騎上了劉體純給他換的戰馬,帶著少數隨從,匆忙登程。一麵奔馳,一麵心中仍在疑惑不解,到底為何這麼緊急,命我速去太原行在呢?
自從多爾袞下令清查隱藏宮女和限令東、西、中三城居民遷出之後,三天過去了。竇妃感到自己斷難幸免,隨時懷揣一個“死”字。雖然限期是十天,但有許多住宅剛過三天就被滿洲兵占領了,不管房主人一家死活,硬是趕走,甚至連家具什物也不許搬走一件。幸而陳豫安在北京熟人較多,在宣武門外找了一處宅子住了下來。陳豫安為忠於李公子兄弟所托,對王義仁一家悉心照顧,操了很多心,也擔著很大風險。兩家人仍住在一起,竇妃和舅父舅母住在後院,陳家住在前院。胡同十分僻靜,很少有車馬行走。恰好王媽的兒子也住在宣武門外,靠近琉璃廠一個小胡同內,相距不遠。王媽有時也去家中看看兒子,消息反而靈通多了。隻要朝野有什麼重要消息,陳豫安和王媽的兒子就會趕快告訴王義仁。王義仁心上擔負著千斤重擔,日夜提心吊膽。他深感自己老夫妻和外甥女都是在胡人的刀尖下生活,隨時都會大禍臨頭,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臉上很快地消瘦下去,顴骨和鼻梁顯得越發高了。多虧陳豫安盡心照顧,使他還不至於完全絕望。
一天下午,竇妃在睡午覺時做了一個凶夢,醒來後仍然驚魂不定,草草梳洗以後,坐在閨房的窗前納悶。在宮中時她跟著懿安皇後學會了作詩,有一次田娘娘和袁娘娘來朝拜懿安皇後,看見她作的舊詩,著實稱讚一番,還賞賜了一些東西,其中最名貴的是李清照用過的一方端硯。昨天她預感到會大禍臨頭,半夜起來,瞞著兩個宮女,在燭光下寫出了六首絕命詩。寫好以後,她一邊推敲,一邊暗暗流淚。改好以後,她謄抄在一張素箋上,壓在鏡奩下邊,準備臨危自盡時交給舅父,日後想辦法獻給大順皇帝。現在她將絕命詩取出來,從頭默誦一遍,滿懷酸痛,淚如泉湧。年紀稍長的那個宮女端木清暉進來替她斟茶,看見這種情形,小聲地淒然問道:
“娘娘,你又作詩了?”竇妃隻顧流淚,沒有回答,將素箋推到端木清暉麵前。端木清暉雙手捧起素箋,看了一遍,知道是竇妃的絕命詩,不覺埂咽流淚。那六首詩寫道:
深宮十載依孤鳳,已拚琴棋送此生。
不料身逢天地改,秦兵一夜滿京城。
慈慶宮中盡痛哭,倉皇國破悔偷生。
驚魂未定新承寵,挾淚春風入武英。
創業從來非易事,君王百戰又東征。
焚香夜夜丹墀上,夢裏頻驚戰鼓聲。
忽報君王戰敗回,官門接駕已魂摧。
那堪再見滄桑變,一寸寵恩一寸灰。
青圍小轎離宮禁,暫落塵埃金玉身。
懷抱貞心寧惜死,黃泉有路總歸秦。
撫事猶疑夢耶真,惟知街巷漲胡塵。
畫梁難聞雙紅目,望斷家鄉骨肉親。
端木清暉和竇妃年歲相同,也大體上有相同的生活經曆,隻是竇氏得到李自成的寵愛,成了妃子,而她仍然是宮女身份。最打動她的心的是第六首詩的後二句,讀完後忍不住掩麵小聲痛哭,久久不能抬頭。竇妃抱住她的肩膀,倚著她一起痛哭。哭了一陣,端木清暉揩去眼淚,嗚咽說道:
“娘娘,倘有不幸,奴婢必隨娘娘於地下,決不受胡人之辱!”忽然聽見舅舅在階前幹咳一聲,竇妃和端木清暉趕快拭去眼淚。正在前邊晾衣服的宮女,趕快擦幹雙手,站起來替王義仁夫婦打開湘妃竹簾。舅舅、舅母進來以後,不肯在上邊坐,同竇妃東西對麵而坐。
舅舅說道:“娘娘,你的父母,又有了消息。”竇妃趕快問道:“他們什麼時候能來到京城?”舅舅說:“本來前幾天就應該來到,隻因為追趕李王的滿蒙大軍正在班師回京,沿路兵馬雜遝,又沒有車子,所以耽擱了時間,今日得到別人捎來口信,說他們明後日準可來到京城。”竇妃流出眼淚,隻盼望早日能與父母相見。她哽咽說:“早來一天還可以相見,來得晚了,誰曉得能不能見到?”舅舅說:“萬事自有天定,你不要過於憂愁。”舅母接著說:“我已經同王媽商量好了,萬一有了好歹,這位小姑娘可以同王媽逃出去,暫時藏在王媽家裏,日後再向別處躲藏。隻是端木姑娘長得這麼俊,一舉一動都不像平民小戶人家樣子,往什麼地方躲藏,我同你舅舅正在想妥當主意。”舅舅接著說:“三河縣老百姓因為不肯剃頭,已經反起來了,攝政王害怕各地百姓都反起來,已經下令京城一帶百姓暫不剃頭。顯然這隻是暫時緩一緩,以後還是非剃不行的。那些投降胡人的文臣,已經都剃了頭,有的還上了奏本,請求嚴令各處軍民官紳剃頭。你看,什麼樣無恥的人都有。”剛說到這裏,前院忽然傳來一陣緊急的敲門聲,大家吃了一驚,側耳靜聽。竇妃知道情況不好,進到臥房,取出絕命詩,交給端木清暉藏在懷中。原來她還想囑咐幾句話,但是來不及了,大門已經由陳豫安打開,一陣腳步聲進了前院。竇妃含淚向端木看了一眼。端木輕輕點頭,意思說:“我知道了。”舅舅、舅母、王媽和另一宮女都是臉色如土,大家側耳傾聽陳豫安和來人在前院談話。來人的口氣帶著威脅。陳豫安請那位氣勢威嚴的官老爺先到客房吃茶,隨後來敲二門。王媽打算走去開門,舅舅已經先過去親自開了二門,讓陳豫安進來。二人站在天井中小聲說話。竇妃和兩個宮女在屋內聽著,心中明白,臉色更加慘白。王媽先回到上房來,聲音戰栗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