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雙喜和張鼐目瞪口呆。上房外站立的成群將士也都大為失望,摸不著頭腦。自成對雙喜一揮手,催促說:
“去吧,愣怔什麼?遲誤了我惟你是問!”
雙喜說:“爸爸!郝,郝搖旗,他忘恩負義!”
“我現在沒時間對你多說,快去!”
張鼐忍不住大叫一聲:“闖王!倘若白白地放走郝搖旗,全營將士都不心服!”
闖王歎息說:“你跟雙喜年紀小,隨後你們就會明白的。”隨即轉過臉來,對雙喜嚴厲地問:“你還不快去麼?要讓我按軍法辦你?”
雙喜懷著無限委屈,把腳一頓,從牆上取下馬鞭子,噘著嘴,噙著汪汪的眼淚出去了。
上房門口和院子裏發生了一陣小聲議論,隨即有一個老兵踏階而上,站在門外大聲說:
“闖王!家有家規,軍有軍法。郝搖旗放走不得!”
“放走不得!”許多聲音附和說。
李自成走到門口,看見剛才大聲說話的是今天才歸隊的親兵王大牛,身上帶著創傷,頭上裹著白布。他的心中難過,麵帶苦笑,慢慢地說:
“郝搖旗原不是咱們老八隊的人,我不能拿他同你們一樣看待。如今咱們打了大敗仗,日子十分艱苦。郝搖旗同他的手下將士受不了,願意離開,就讓他們離開吧。我此刻心中有事,許多話不能詳細對你們談,事後你們會明白的。”
“大家辛苦了一天,”闖王又說,“不是守夜的人,都去睡吧,睡吧。明天天不明還要下操哩。王大牛,你今天才回來,還不去休息麼?去吧!”
說畢,他匆匆地走往裏間,準備他去穀城要帶的金銀和別的東西。他一邊收拾,一邊心中刺疼,小聲地責備自己說:
“自成!你同搖旗共事多年,出生入死都在一道。他現在要離開你,竟然事前連對你說一聲都不肯。這是你的赤誠還不能取信於人,怨得誰呢?”
上房門口和院裏的人們還沒有散去,心中老覺得這問題不算結束。有些人平時看事心眼活,想著闖王口頭上說讓郝搖旗隨便拉走,未必不是另有妙計,說不定是闖王定計派郝搖旗假裝逃走,而這個密計連李過也被瞞過。從前就使用過這種妙計騙了官軍,賺開城池。有不少人同意這種猜測,有不少人搖頭懷疑。正在這時,奉李過的命令在陳家灣村外探事的人跑了回來,向闖王稟報說郝搖旗的人馬已經拉出村外,正在排隊。闖王繼續收拾東西,不慌不忙地說:
“讓他們排隊好了。”
闖王收拾畢東西,從裏間緩步出來,看見張鼐噘嘴瞪眼,站立不安,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一樣,又看見許多人都沒散去,連王大牛也沒有走。他理解大家的心情,走到門口,催大家快去睡覺。一部分人陸續散去,一部分人仍不肯走。闖王轉過身來,慈愛地擰一擰張鼐的耳垂,含笑說:
“小鼐子,別對我噘著嘴。不要幾年,你就要帶著人馬獨當一麵。到那時,你不但要學會處順境,也要學會處逆境。當你處逆境時,難免不有朋友離開你,難道你都要同人家拚命麼?”停一停,他在張鼐的肩上拍一下,又說:“快去把你和雙喜隨身用的東西收拾一下,馬上要跟我起程,說不定得一個月才能回來。”
聽了闖王的話,張鼐默默地進去收拾東西。他的心裏還是想不通,還在憤恨不平,還在委屈,並且在喉嚨裏小聲咕噥說:
“做朋友就應該同生死,共患難。像郝搖旗這樣的人,根本就算不得朋友!”
第二個探事的人跑了進來,向闖王稟報說郝搖旗排好隊以後想來見闖王辭行,但他的手下人不讓他來,正在陳家灣的村外邊商議不決。李自成的心中一動,若無其事地揮退了報事的小兵,一句話沒有說,走到方桌邊坐下去,拿起雙喜所寫的一張仿,但是拿顛倒了。在這當兒,他聽見有人在院裏小聲議論:
“我看他不敢來。他沒有吃豹子膽。難道他活得不耐煩了,故意來找死?”
“即便他一時鬼迷心,想來辭行,他的部下也不敢放他來。事情明擺著:有他來的,沒他回去的。”
“他要是真的來辭行,那才是老天爺睜了眼,讓他自己來送命。”
大家正在小聲議論,第三個探事人跑回來了,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稟闖王,郝搖旗辭行來了!”
“在什麼地方?”闖王問,一絲欣慰的、熱乎乎的感情掠過心頭。
“正在騎著馬往這裏走,快到了。”
李自成叫院裏的戰士們立刻各回各屋,不許留在院裏,也不許到大門外。又吩咐大門口的守衛弟兄:郝搖旗來到,要像往日一樣,讓他直接進來,不用傳稟。看著院裏將士們都遵令散去以後,他又寫個字條,叫張鼐立刻騎馬去送給李過,要李過按照字條上的命令行事。
像往日替闖王傳送機密命令一樣,張鼐不敢看字條內容,接到手之後往口袋裏一裝,拔腿就走。他現在才覺得心中亮了:原來是闖王斷定郝搖旗必來辭行,另有布置!他在馬上猜想著闖王給李過的密令一定是叫李過趁著郝搖旗來老營,把隊伍開去陳家灣,出其不意,不費一槍一刀,將郝搖旗的人馬全部捉獲。
在上房外邊的將士們也覺得心頭上猛然亮了。他們驚佩闖王料事如神,料定郝搖旗必來辭行,所以才那麼鎮定。剛才闖王對大家說的話也是提防萬一他的妙計漏出一點馬腳,被奸細報給郝搖旗,郝就不會來自投羅網了。人們猜想著,闖王一定事前對幾個最貼身的親兵囑咐有話,隻等一個暗號,也許是一個非常簡單的眼色,幾個親兵就把郝搖旗捆起來,推出大門斬首;然後,派人提著郝的首級去陳家灣,號令他的部下不準亂動,聽候處分,不傷一兵一卒就把事情解決了。如果郝的部下有人不服,那就由李過來收拾。剛才張鼐送去的,可不就是要他帶兵往陳家灣的命令麼?準是的,沒錯!
人們躲在各屋裏,暗中注意著事態發展。一個個抱定主意:倘若郝搖旗膽敢抵抗,大家一齊奔進上房,叫他劍下成泥。
李自成在燈下攤開一本書,連看兩遍,卻沒有看進去。不一會兒,他聽見幾匹馬的蹄聲到了大門外,停住了,又聽見郝搖旗同守衛的弟兄們搭腔說話。
郝搖旗把四個親兵留在老營大門外,提著馬鞭子走了進來。他的心中有慚愧也有驚懼,所以一跨進上房門檻就直豎豎地站住,望著自成叫了一聲:
“闖王!”
李自成從書上抬起頭,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他放下書,慢慢從方桌邊站起來,問:
“搖旗,這麼晚來找我,有什麼事?”
“闖王,我對不起你。我要走啦。”
“你要走啦……為什麼要走啦?”
郝搖旗吭吭哧哧地說:“商洛山中本來是個苦地方,又連年遭災荒。弟兄們受不了這個苦,都想往別處活動活動。我沒有辦法,隻好帶著他們離開你。李哥,日後不管你什麼時候樹起大旗,隻要派人對我說一聲,我郝搖旗不回來跟著你,不是娘養的!我,我現在來向你辭行。你讓我走我就走;你不讓我走,要治我違反軍紀的罪,該殺該剮也憑你。”
“你們要往什麼地方去?”闖王問。
“往河南去。河南雖然災荒很大,可是天寬地闊,海大水深,人有活動餘地,不像這裏……”
自成不等他說完,又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走?”
“馬上就走。我的人已經在陳家灣村外排好隊,等著我來辭了行回去就走。”
自成坐到椅子上,沉默地望著郝搖旗,臉色沉重。原來藏在東西廂房和左右夾道中的將士們都走了出來,把上房階前圍得水泄不通。有人手抓刀把和劍柄,有人已經不聲不響地把刀、劍拔出鞘來。飽有戰鬥經驗的郝搖旗雖然不曾回頭看,也覺察出在他的背後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深悔前來辭行,自投虎穴。盡管他竭力保持鎮靜,但是臉色不禁灰白了。
自成皺皺眉頭,用責備的口氣歎了一聲,又停片刻,問道:
“你想離開我,離開商洛山中,為什麼不早對我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