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闖王的帳篷已經損失完,老營就設在山頭的小樹林裏。劉宗敏和幾位重要將領都已到齊,圍著火堆烤馬肉。從宿營以後,總管就派人到戰場上牽回來許多匹受傷的戰馬,分給各營宰了吃。吃馬肉既可以節省幹糧,缺水的情況下也比較容易下咽。大家正在談論今晚如何突圍的事,把守在山腳下的偏將馬世耀走進樹林,報告說:

“稟闖王,洪承疇派一中軍參將和大天王一道,隨帶親兵十名,前來下書。我叫他們在山下等候。要不要帶他們上來?”

“大天王一道來了?”自成問,覺得意外。

沒等馬世耀回答,郝搖旗不顧身上掛彩,一躍而起,大聲罵道:

“畜生!竟敢前來送死!讓我去宰了他!”

袁宗第也憤怒地說:“光宰了還不夠。給他個大開膛,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

自成把右手輕輕一擺,說:“你們都坐下,別暴跳如雷。世耀,書子在哪裏?”

“在那個參將手裏。他說他要親自把書子交給你,聽你的回話。”

“好吧,帶他同大天王來見我。隻準他二人上山,親兵概不準帶。”

馬世耀走後,郝搖旗重新坐在石頭上,望著闖王問:“李哥,你還想讓高見活著回去麼?”

闖王沒有回答,把大家掃了一眼,說:“他們是拿著老洪的書子來勸降的,咱們怎麼回話?”

“怎麼回話?”劉宗敏輕蔑地冷笑一下,“殺了他們,叫老洪知道咱們是鐵漢子,決不投降!”

田見秀搖頭說:“用不著殺下書的人;叫他們回去告訴洪承疇說咱們不投降就得了。”

“田大哥,大天王給你送了什麼禮物,你還想留著他的狗命?”郝搖旗譏諷說。

田見秀笑一笑,沒有回答。

袁宗第說:“大家看,咱們來個假降行不行?”

李過說:“洪承疇和孫傳庭都不是陳奇瑜,別想騙住他們。咱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能突圍就突圍,萬一出不去,跟他們拚到底吧。縱然戰死,浩氣長存,雖死猶生。像大天王這樣無恥苟活,還不如死了的好!”

袁宗第拍拍胸脯說:“好!補之!還是你說得對!我袁宗第從造反那天起就沒打算在床上善終。咱們活是好漢,死是英雄,要投降還不如頭朝下走路!”

李過接著說:“何況咱們總會衝出去一些人。隻要‘闖’字大旗不倒,就有重振旗鼓的日子!”

劉宗敏大聲說:“補之說得對。還是我的主張幹脆:殺了來使,立刻向官軍進攻,殺開一條血路出去!”

中軍報告,敵將已經上山。劉宗敏將大手一揮,除他和闖王之外,所有的將領都從火邊站起來,分兩行肅立。這時中軍牌刀手早已分作兩行站隊,從樹林中一直排到林外。自成拍一下袖頭上落的木柴灰,不動聲色地說:

“帶他們前來。”

劉仁達原以為李自成已經潰不成軍,老營中會亂作一團,沒料到竟如此軍容整肅,威嚴難犯。就在刹那間,他覺得他大概沒希望轉回去了,很後悔沒有向親隨和朋友們囑咐幾句話。盡管心中怦怦亂跳,他還是故意裝得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地邁步前進。隨在他背後的大天王雖然竭力想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是不行,愈走近闖王的老營愈是麵如死灰,兩腿癱軟又打顫,像犯人被拖上殺場一樣。兩人就懷著這樣不同的心理,緊跟在馬世耀背後,穿過兩行怒目而視、刀劍閃光的牌刀手,來到闖王麵前。

李自成和劉宗敏坐在岩石上一動不動,用冷冰冰的眼神望著兩個使者。火在地上燒得很旺,照得他們風塵色的臉孔通紅,更顯得神色威嚴。大天王為著向大家討好,相隔幾丈遠就裝作親熱的樣子大聲招呼,連連拱手,灰白色的臉上堆著極其不自然的笑。但是沒誰理他,隻有闖王用鼻孔嗯了兩聲,算是回答他的殷勤招呼。他看見這一招不靈,就不敢再做一聲了。劉仁達抱著豁出去的決心,在火堆邊立定,帶著戰勝者的傲慢神氣,向自成問:

“你就是李闖王?”

“我就是。洪總督派你來有何貴幹?”

“總督大人因見你們人馬死傷殆盡,已被重重包圍,插翅難飛,體上天好生之德,網開一麵,諭令爾等速速投降,免遭殺戮。如若爾等執迷不悟,膽敢抗命不降,一聲令下,四麵大軍殺上山來,玉石俱焚,老弱不留,爾等就悔之晚矣。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請勿自走絕路,快快投降!”劉仁達用一隻手把諭降書往闖王麵前一送,又說:“這是諭降書,你自己看看。降與不降,立刻決定,我好回稟總督大人。”

郝搖旗刷地拔出劍來,搶前一步,大聲喝道:“畜生!你敢如此無理,老子斬了你的狗頭!”

劉仁達猛然一驚,諭降書從手中落到地上,離火堆隻有一尺多遠。他本能地拔出劍來,準備抵抗。但看見在一瞬間有五六個義軍將領都拔出劍來,將他和大天王四麵包圍,他趕快老實地插劍入鞘,並且不管恰當不恰當,從嘴裏吐出來一句平日從說書人口裏聽來的話:

“自古‘兩國興兵,不斬來使’,你們這是為何?”

大天王趕快走到劉仁達前邊,一邊作羅圈揖,一邊求大家息怒,千萬不要動武。袁宗第對他冷笑一聲,嚇得他的脊背猛然一涼。李自成不動聲色地將手一擺,使幾位將領退回原位。劉宗敏向敵將問:

“今天我們捉到你們兩個偏將,據說洪承疇和孫傳庭傳令,捉到闖王同我劉宗敏都有重賞,是麼?”

“捉到李闖王賞銀萬兩,捉到你賞銀五千兩,另外官升三級。副總兵以上並要保奏皇上,晉封侯爵。”

“聽說捉到我們高夫人也有重賞?也是封侯?”

“也有重賞。不是封侯,是世襲指揮。”

“官軍裏最小的武官是把總。你可知道義軍裏像把總那樣的小官是什麼?”

“我聽說叫做哨總。”

“對,在我們闖王的部隊中叫做哨總。我不殺你,但請你回去傳我劉宗敏的口諭,有人能斬洪承疇首級來降者賞一哨總,決不食言。”

劉仁達一驚,疑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劉宗敏還沒有等他定下神來,嚴厲地命令說:

“把洪承疇的什麼屌諭降書拾起來,雙手呈給闖王!”

劉仁達順從地俯身拾起諭降書,雙手呈給闖王。他立刻後悔自己不該彎腰去拾,不該示弱,感到恥辱,但已經來不及挽回了。

李自成把諭降書看過之後,從鼻孔裏輕輕地冷笑一聲,把它扔到火上,望著它慢慢燒掉。劉仁達睜大眼睛,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望望那正在燃燒的諭降書,又望望闖王的冷靜、嚴肅又流露著一絲輕蔑微笑的臉孔,壯著膽子問:

“你真不投降?”

闖王慢慢地站起來,用一隻腳踏在石頭上,說:“勝敗兵家之常。我不過一時受挫,算得什麼!我同你們洪總督打了幾年仗,原以為他知彼知己,誰曉得他竟然不認識我李闖王是什麼樣人!你回去對他說,崇禎八年我同高闖王、八大王長驅東進,破鳳陽,焚皇陵,是我李某的主張。要是我打算今日投降,我不會焚毀他朱家祖墳。哼,對我勸降,真是可笑!”

“可是八大王和曹操都比你的人馬多,他們都投降了,你還不服氣麼?”

自成聽了這話,向前逼近一步,哈哈大笑起來,隨即說:“你們以為八大王和羅汝才是真降麼?你們敢說從此對他們可以高枕無憂麼?他們是不是真降,他們的心中明白,你們的心中也明白。可是話再說回來,我李自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即使為著保存兵力,休養士卒,也決不會像八大王和曹操那樣,向朝廷低頭,假降一時!”

劉仁達被李自成這種威武不能屈的英雄氣概和毫無通融餘地的回答弄得無話可說,但又不甘心就此回去複命。他暗中用腳尖把大天王踢了一下,催他說話。大天王走前半步,愁眉苦臉地說:

“自成,我的好表兄弟,你千萬不要這樣任性,還是投降吧!四麵官軍圍得水泄不通……”

自成不等大天王把話說完,突然大喝一聲:“住口!”大天王渾身一跳,失魂落魄地說:

“是,是。我住口,住口。”

闖王厲聲問:“你還有臉來見我麼?你還配做我的表兄弟?枉披一張人皮!”

“自成!你,你,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投降是出於不得已啊!”

“有什麼不得已?打了敗仗就是不得已麼?”

大天王從李自成的可怕臉色看出來自己很難活命,但仍替自己辯解,希望能得到饒恕。他說如果不是他的兩個兒子雷神保和三家保落到官兵手中,他也不會投降。李自成一聽這話,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打得他趔趄地後退兩步。

“有人為起義親手殺了自己的老婆兒女,你還有臉說你的投降理由!”自成又飛起一腳把大天王踢倒地上,切齒罵道,“該死的畜生!”

大天王趴在地上連聲哎喲,裝出一副可憐相,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自成,你,你怎麼是這樣脾氣……”

闖王下令說:“牌刀手,快替我綁起來!”

立刻過來幾個牌刀手,把大天王按在地上五花大綁。劉仁達一看闖王要殺大天王,立刻大聲說:

“他是洪製台派來的,你們不能害他!”

闖王冷峻地回答說:“這是我們的家務事,用不著你搭腔!”

郝搖旗在一旁說:“連他收拾了吧,讓他同大天王做個伴兒往鄷都城去!”

劉仁達不敢再做聲,但表麵上還裝著滿不在乎的神情,甚至還流露著一絲冷笑。他心裏說:“不出今夜,老子就要跟你們算賬!”

大天王哀求說:“自成,老表,闖王,不看金麵看佛麵,看在如嶽叔的情麵上,你抬抬手讓我過去吧!”

“我正是為了你對不起高闖王,今夜才把你處死!”

大天王望著田見秀哀求說:“玉峰!玉峰!你救救我吧!”

田見秀回答說:“你是自作孽。我救不了你!”

大天王又望著高一功說:“一功!我是你的親叔伯哥,難道就不替我講一句情麼?”

高一功冷笑一聲,轉過臉去,不再看他。大天王還在向左右看,希望能看見高夫人。忽然聽見自成喝令“跪下!”他的兩腿一軟,撲通一聲在自成麵前跪下,並把頭低下去。

自成問道:“我問你,那個假扮曹操的下書人是誰派來的?”

“是孫撫台叫我派的。我混蛋。”

“高闖王死去不到一年你就背叛義軍,率部投降,又幫助孫傳庭設計陷害我同全軍將士,連你的叔伯兄弟和妹妹全出賣了。你說,我該不該把你處死?”

“我該死,該死。自成,求你看在親戚情分上,給我個快性,我死到陰曹也感你的情。”

自成向牌刀手們吩咐:“推出斬了!”

郝搖旗大聲說:“闖王,讓我監斬!”

自成心中明白,點一下頭,揮手催促行刑。大天王聽到搖旗要監斬,不禁渾身一震。當他被人們從地上拖起來時,恨恨地望著郝搖旗,問道:

“你小子要報私仇麼?”

搖旗回答說:“老子今夜隻平公憤,不報私仇。走吧!”

大天王忽然變得十分凶惡,一邊被推著往外走一邊破口大罵。盡管幾名牌刀手不住地拳打腳踢,用刀背砍他的脊背,他都不肯住口。過了片刻,郝搖旗同幾個牌刀手走回來,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扔在敵將麵前,故意使它碰到劉仁達的靴尖。劉仁達趕快退後一步,不知闖王將如何發落他,想著也許會割掉他的耳朵或鼻子才放他回去,不禁又一陣心跳。但出乎他的意外,闖王把人頭向旁踢開,隻對他冷淡地望一眼,隨即吩咐說:

“馬世耀,送他下山!”

招降使者走後,片刻間人們情緒還不能平靜下來。袁宗第和劉宗敏幾乎同聲說:“嗨,大天王這小子死得太便宜啦!”

郝搖旗哼了一聲,說:“由我郝搖旗監斬,還能便宜了他?我親手替他小子開膛啦!”

李自成叫大家重新坐下,趕快商議突圍的事。多數將領都主張從西南角殺出,奔往商洛山中,等洪承疇和孫傳庭的人馬北上後再出商洛山奔往河南;倘若萬一官軍不去勤王,繼續追趕,他們就奔往漢中一帶。提出這個主張的人們不僅想著商洛山一帶人地熟悉,且認為賀人龍的人馬在西南角,容易殺開一條血路。但是也有人主張從東南角殺出,奔往正南,然後轉往西南。提出這個主張的是李過和田見秀。他們認為今日上午在大戰中已經把左光先的精銳殺得丟盔拋甲,七零八落,而賀人龍的隊伍還全師無損。

回師向南,奔往商洛山中,本是李自成已經想好的惟一上策。大家都不提繼續向東北突圍,衝往河南閿鄉,也在他意料之內。他暗暗地後悔自己對洪承疇和孫傳庭的用兵狡猾估計不足,對官軍在潼關的兵力也估計不足,采取毅然北進的錯誤方略,致遭如此慘敗。縱然沒有人說一句抱怨的話,他也深深地感到難過。

劉宗敏見大家的意見都說出來了,闖王仍然低著頭不做聲,便提醒他說:

“闖王,時候不早,該決定啦,你看從哪裏突圍妥當?”

自成抬起頭來,向大家望一望,冷靜地微微一笑,說:“大家說的話都有道理,隻能從賀人龍和左光先的陣地上殺出去,別的沒有路可走。可是,洪承疇和孫傳庭不是草包,咱們能想到的他們也會想到。他們一定能料到咱們會從西南或東南殺出,事先配置重兵等待我們。”

說到這裏,他停頓下來,繼續在心中盤算。大家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心上都有些沉重。自成想著最好的辦法是分兵兩路突圍,使敵人不能夠專力追趕,但目前精兵無多,分兩路兵力更弱。他正遲疑不決,賀金龍匆匆上來,走到他的麵前說:

“稟闖王,我去察看敵情,看見西南和東南兩處敵人調動很忙,好像有什麼詭計。”

自成點點頭,說:“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劉宗敏向自成淡淡地一笑,說:“果然不出你所料!可是盡管如此,咱們也非從西南殺出不可。應該趁他們正在調動,立腳未穩,趕快突圍。闖王,請你立刻下令出發吧。”

“捷軒說得對,要趁他們立腳未穩,衝殺出去。咱們決定走西南一路……”

“請等一等!”一個聲音從附近傳來。

大家一抬頭,看見高夫人從旁邊樹影中快步走出,到了闖王麵前。她說:

“今晚突圍,不比尋常。精兵和老弱纏在一起,都從一處突圍,萬一衝不出去,豈不要全盤輸光?請大家三思!”

宗敏說:“分路突圍最為上策,也是我軍以前常用的辦法,可是如今我們人數太少,能夠作戰的將士隻有一千多名,倘若分為兩路,力量更加單薄。”

高夫人說:“雖然人少,必須分作兩路。”

宗敏問:“如何分法?”

“第一隊,以一功的中軍為主,加上明遠的後軍,精兵還有五六百人,連孩兒兵和老營的護衛,可以作戰的約有千人之眾,保老營眷屬和彩號先向東南殺出。官軍必以為闖王從此突圍,都來追趕,然後第二隊出發,向西南衝出,這第二隊由前軍、左軍、右軍和闖王的標營組成,全是精兵,大約有一千人樣子。古人說,一人拚命,萬人莫敵,何況你們所帶的全是精兵,又是輕騎,毫無拖累,突圍定能成功。”

李過忙問:“嬸子,你自己隨著哪一隊突圍?”

“我一向率領老營,當然仍跟老營一道。”

一時間眾將默默相視,沒人說話。所有的人都明白,這樣一分兵,第二隊輕騎突圍會容易得多,但第一隊極難衝出去,很可能會全軍覆沒。想到自家的妻兒老小都在老營,想到她們會慘遭官兵殺戮、欺辱,眾人心中都感到不是滋味。

李過搖搖頭說:“這樣不行。這樣你會衝不出包圍,嬸子!”

高夫人接著說:“隻要我和將士們上下一心,奮勇殺敵,總會殺開一條血路的。萬一衝不出去,也不礙大事;在目前時候,舍掉我十條性命不足惜,隻要能保住闖王突圍成功!”

郝搖旗忽地站立起來,大聲說:

“第一隊既要保護老弱,又要引誘官軍,決不可讓嫂子率領!難道我們大將中就沒有人了麼?”不等別人發言,他接著拍拍胸脯說:“這擔子讓我郝搖旗擔了罷!一功同明遠全都保護闖王和嫂子。隻再撥幾個偏將給我,我打著闖王大旗,保護老弱,從東南先殺出去,保管成功。萬一殺不出去,我也會拖住官軍不放,叫龜兒子們沒法追趕你們,還得叫他們狠狠地死一些,血流成河!”

高一功也忽地站起來,說:“搖旗,你保闖王!這擔子叫我來擔!”

李過站起來,爭著說:“叫我來!叫我來!”

劉芳亮和袁宗第也都爭著要獨自擔起這副擔子。劉宗敏見幾個大將互相爭執,害怕耽誤時間,望著自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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