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佛印禪師與蘇東坡(2 / 2)

蘇東坡再一次輸給禪師。

又有一次,蘇東坡被派遣到江北瓜州任職,和金山寺隻隔著一條江。有一天,蘇東坡修持欣然有得,做了一首偈子,來表達他的境界,然後很得意地派書童過江把偈子送給禪師,並囑咐書童看看禪師是否有什麼讚語?偈子上說: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意思是說,我頂禮偉大的佛陀,蒙受佛光的普照,我的心已經不再受外在世界稱、譏、毀、譽、利、衰、苦、樂八風所牽動了,好比佛陀端坐蓮花座上一樣。

禪師看了之後,一語不發,拿起筆來,隻批了兩個字,就叫書童帶回去。蘇東坡以為禪師一定會讚歎自己境界很高,看到書童拿回禪師的回語,急忙打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放屁”兩字,無名火不禁升起:豈有此理!禪師不但不稱讚我,反而罵我“放屁”。於是乘船過江找禪師理論。

船快到金山寺時,佛印禪師早已站在江邊等待蘇東坡,蘇東坡一見禪師就義憤填膺地說:“禪師!我們是至交道友,你怎麼可以開口罵人呢?”

禪師若無其事說:“罵你什麼呀?”

“我那首偈上麵的‘放屁’兩字呀!”

禪師聽了哈哈大笑說:“你不是八風吹不動嗎?怎麼讓我一屁就打過江來了?”禪的境界是超諸文字語言的,知識言說上的“八風吹不動”,如果沒有真實的證悟,是經不起考驗的。蘇東坡雖然才華超群,但是對於“禪”終不免於知解分別的體會,最後仍然輸給佛印禪師。由上述公案,可以知道“禪”是言語道斷的。

蘇東坡一向自視文學造詣很高,和高僧往來的公案更是眾多。有一次到荊南,聽說玉泉承皓禪師駐錫此地,機鋒辯才很高,心中不服氣,想去試試禪師的悟境,於是化裝成達官貴人的模樣去見禪師,禪師看到他,上前招呼說:“請問高官貴姓?”

蘇東坡機鋒回答說:“我姓秤,專門秤天下長老有多重的秤。”

玉泉禪師大喝一聲,然後說:“請問我這一聲有多少重?”

蘇東坡啞口無言,內心大服。

有一天,蘇東坡掛單在東林寺,與照覺禪師談論有關“有情無情”的事,徹夜不眠,至黎明時頗有所悟,做了一首千古傳頌的偈語,來表明他感悟的心境:

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這首偈語主要告訴我們:對佛法有所證悟的時候,大自然到處都是佛陀的法身圓音,流水溪澗、青山翠竹,無一不在為我們訴說佛法妙諦,能夠如此認識,就能契入禪境,不能如此,即使背熟八萬四千偈子,即使佛菩薩站在你的麵前,仍然不能與佛法相應。

蘇東坡在佛法中得到法益之後,非常護持佛教。有一位範蜀公不信佛法,並且非議說:“平生事,非目所見者未嚐信。”蘇東坡聽了說:“怎可如此?吾人患病,請醫生把脈醫療。醫生說:內太寒則服熱藥,內太熱則服寒藥。你何嚐見過脈動,但是對體內的寒熱則信之不疑,何以獨對佛法講求眼見才肯相信呢?”佛理之高妙,豈可用凡夫肉眼來窺睨。

以上所述為文人和佛門高僧之間有名的公案。為什麼曆代有那麼多文人崇信佛教?本來文人學士對人生的體驗較常人為切,對境遇的感悟較常人為深,而佛法的微妙教理,對宇宙人生的闡明,正可以滿足他們追求真理的饑渴,安住他們的身心。文學本來就是發於中,形於外的性情之事,有佛教教理為內容,給予文學鮮活的生命,而不至流於無病呻吟、遣詞造句的文字遊戲。可以說,佛法豐富了文人的生命,開拓了文學的新麵貌,而文人學佛則助長了佛法的宣揚,兩者相得益彰。

1976年11月講於新竹“清華大學”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