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沒了。
這個想象令沈春瀾驚恐,像是在對方編織出來的美夢之中,突然插入了殘酷的現實畫麵。
他上課分神,交上去的課程論文也大失水準。那時候正是大二,聶采開始給他們上教育通論,很快發現了沈春瀾的異樣。
他把沈春瀾找去,仔細地詢問。他是沈春瀾的老師,也是他們的輔導員,沈春瀾對他根本沒有任何戒心,一五一十地說了這個電話的事情。
聶采問他,你喜歡那個陌生人?
沈春瀾想了很久,那似乎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以“喜歡”為挖掘鑽頭,回看自己的想法。
“我不是喜歡他。”沈春瀾找出了答案,“我是羨慕他。我羨慕他的生活。”
接下來,就像打開了話匣子,沈春瀾開始向聶采傾訴自己的苦惱。
他出生在一個極其普通的家庭裏,父母是普通人類,哥哥也是普通人類,而唯有他,在出生之後的血液檢測之中,被發現有突變的染色體變異。
他生活的城鎮很小,海風沒日沒夜地往岸上輸送鹹腥的氣味,人們閑散悠閑,聽到“不正常”兩個字都會驚詫好幾天。一直到上初中為止,沈春瀾沒遇到過任何一位哨兵或向導,甚至從來沒有遇見過特殊人類。
“特殊人類”就像是……世界上不存在的東西,至少不存在於他的世界裏。
他一直相信自己是特別的,他擁有一隻毛絨絨的小天竺鼠,雖然沒有任何人能看到它,但它確實存在。
升上初中的第一周,在政治課課堂上,沈春瀾照例釋放自己的天竺鼠。他上課很不用心,歪歪扭扭地坐著,用兩支筆夾著一顆五香葵花子逗天竺鼠玩。正玩得起勁,政治老師走了下來,手指準確地點在天竺鼠的腦袋上。
“收好它。”老師低頭看目瞪口呆的沈春瀾,“好好上課。”
這位政治老師是沈春瀾遇到的第一個特殊人類,她也是向導,精神體是撲棱翅膀的大白鵝。
這世界上有專為特殊人類設置的學校,你可以報考。如果你不想上,沒關係,你也可以報考任何一所普通大學,隻要你的分數能過投檔線,不會有大學拒絕你的。老師和他說了許多話,全都是在寬慰他:你和普通人類一樣,你可以做他們能做的一切事情。
這反而讓沈春瀾難受。他不需要“一樣”,他需要更特別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的特殊性。
那一天他和聶采聊了很多很多,天都黑了,辦公室裏沒開燈,聶采桌上的台燈昏昏地亮著,兩隻蚊子撞得燈泡啪啪輕響。燈光裏是桌子前後兩張臉,沈春瀾在聶采眼睛裏看到了與以往不同的亮采。
“你想證明自己的特殊?”聶采的聲音很低沉,又緩慢,像咒語一樣,“我可以幫你。”
沈春瀾不自覺地咽了咽唾沫。
“我給你做訓導,好吧?”聶采輕笑,“我會跟係裏申請的,你願意接受我的訓導嗎?”
沈春瀾問:“訓導會讓我……”
“會讓你比現在更好,更平靜,”聶采的眼睛被燈光照亮了一半,另一半掩藏在他的睫毛與眼皮底下,“……更特殊。”
沈春瀾不由自主地點頭。他答應了。
雖然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那陌生人果真就是個滿口胡話的騙子,沈春瀾是為自己太過幼稚而羞愧,但他更無法接受聶采因此找到了突入他內心的缺口。
他茫茫然回憶了一會兒,轉頭看到文靜一臉擔憂地看他,那眼神就像她看著自己小小班的娃娃。
“……我沒事啊。”沈春瀾說,“我就是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我一成年人,高中時候也是天天看《今日說法》吃午飯的,居然能被一騙子給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