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靠臉書抒發感情才是意義(1 / 3)

被注意的時候她隻能是人,

無人觀望的時候,

她可以是美酒,

是琥珀,

是落雨,

是星辰。

1.

每天至少騰出兩個小時跟貓麵麵相覷。空曠熱寂的小廚房裏,哐啷啷的偌大天地,隻有她和貓。喂食,嬉戲,不間斷地撫摩。持續發呆。專注於呼吸。覺得周身輕盈,仿佛也跟著成了貓。滯重感消退,情緒空空,欲望空空。貓是理想中永遠不會長大的幼童。貓是禪。

2.

她想走在路上,跟一隻貓麵麵相覷,爾後他們交換身體。它帶著她的破洞棉服、豆沙色口紅和沒有發際線的額頭繼續在世間恍惚存活。她一直一直跑,跑到一片荒野上,烤一烤某堆無人賞識的篝火。

3.

想開小賣部,懶散、無紀律地躺在太師椅上等客人,日暮倦翻書。身側是貓,兩隻撿來的,都被喂得肥頭大耳,跟她一樣沉甸甸地過活。周末開小電驢去城裏進貨,帶著一筐子垃圾零食和貓糧歸家,遠遠地就看見它們倆擠擠挨挨地蜷縮在村口等她。

4.

其實還挺喜歡吃藥的。像現在,霧氣沉沉,世界都是渙散的、拎不清的。被褥很熱,乳房很熱,瞳孔很熱,身體裏鑽出一隻又一隻貓來。沉默密不透風。

5.

昆明下雨了,還是那樣,痛快的、尖銳的、大起大落的凶猛勢頭。她站在屋簷下,看這世界被雨團團困住,零星的幾個行人,像猶鬥的獸。耳機裏是盤尼西林的歌,柔軟低落的聲音。所以有過抑鬱經曆的孩子都會喜歡盤尼西林。

6.

還是最喜歡陳英雄電影裏和王小波筆下的女人,攀在樹幹上,長在泥土裏,皮膚黝黑光潔,赤身裸體,長發披肩,笑容天真,一點點妝感也無,是女人最野性、最單純、最招人疼愛的樣子。

7.

想住閣樓啊。木頭做的高腳閣樓,房間狹小,床上臥一床大紅碎花布麵棉被,家具寥寥。有樓梯,有天井,走廊兩壁貼著暗色的燙金壁紙。穿老頭汗衫和棉麻褲子,赤腳在地板上走,陽光透過琉璃窗戶一晃一晃。四下無人。樓外是大片大片野蠻生長、氣味潮濕的樹。

像活在一口大水缸的缸底。

8.

清早八點起來,嘴巴頭沒得味道,腹中空蕩,就開始想念火鍋。火鍋是每一個重慶崽兒的慣性思維,生於草莽、長於市井的重慶人,隻關心毛肚燙沒燙好、鴨腸是不是生摳、腦花粉不粉嫩、貢菜是不是軟掉了。除此之外,山中並無新鮮事。

9.

她以前老不切實際地想,一定要死在熱帶,在明晃晃的毒辣日頭下,浸潤在動植物的沸騰喧囂中死掉。非常形而上的美感。

現在越發覺得,自己會死在夜裏的。黑夜太可怕了,靜謐濃稠像一口痰,一不小心就能淹死她。她小心翼翼地走在懸崖邊沿,姿態英勇也理直氣壯地露著怯。

生活多麼美好啊,人間真熱鬧!喂,再多活一天好不好?

Hi! How are you?

嗨,你好嗎?

I’m fine. I’m lie. I’m dying inside.

我很好。我在撒謊。我的心正在死亡。

10.

冬天來了,洗幹淨腦殼,多吃點熱湯熱飯才是正經事。

11.

好不容易將喜歡過的人身上的特質消化成自己的東西。愛過太多人,導致現在的她變成了一個特別正常的矛盾體。

她愛錢,自私,樂於傾囊,貪婪成性,自我否定,狂妄無知,心緒卑劣,有時天真,性癮,短期禁欲,喜歡港樂、刺青、髒話、廉價食物、首飾、布偶和亂七八糟的書,習慣隨便跳上一輛車待上一整個下午。她活成了很多人,他們充斥在她腦海裏亂序播放,以至她寫出來的東西也大都不同,像一攤攤顏色不同的膿。

唯一不變的是抑鬱和孤獨。

她知道遲早有一天她會遇到一個髒兮兮、神情狼狽、兜裏的錢隻夠買垃圾食品的小孩子,她會跟他一同唱歌、看書、喝水、做愛,然後生發出枝節,長成兩棵擁抱在一起的泡桐,永遠消失在人海裏。

12.

寫作是為了被別人遙遠地愛著。

13.

“他媽的,你說她怎麼減得了肥嘛。”那個賣烤紅薯的娘娘就在那裏,守著個黑黢黢的鐵皮爐子,臉盆大的爐麵上擺著一個個烤紅薯,甜滋滋、香噴噴、熱乎乎,一口咬下去,就像跟全世界的柔軟接吻。試想,一個人衣著單薄、饑腸轆轆地走在冷風中,突然看見這片荒蕪中的綠洲,她怎麼可能視而不見嘛。希望相關部門好好整頓一下烤紅薯這個行業,簡直就是強製消費。

14.

昆明傍晚大雨,她渾身淋透,風也厲害,刀削斧砍地冷。從地鐵口出來,有阿婆在賣烤洋芋,石蛋子那麼大一個,外皮烤到微微綻開,焦黃色。鵝黃燈光下有撐傘的情侶在擁吻,沒有長頭發的她裹緊了衣服埋頭往前趕。想啃鹵豬腦殼了,想家了,想看雪,想做完愛安心抱著睡。

冬天太好了。

15.

都這個點了,硬是睡不著。刷朋友圈,裏頭有人在啃鹵豬腦殼,冰糖上的色,淡金,油汪汪、肥膩膩,攪得人心神蕩漾。翻身下床,掏出僅有的半包小浣熊幹脆麵充饑。

16.

打心眼兒裏佩服高調秀過恩愛,分開了也保留著曆史記錄的人。他們的愛用力過猛,姿態端然,落落大方,就像江湖兒女,疾惡如仇,愛憎分明,錯了就要認,挨打要立正。

17.

宿舍樓下的除草師傅也太帥了吧:髒痞的深藍色工裝,解放鞋,微凸的油肚,叼根廉價香煙,持切割機的雙手青筋暴起。想彬彬有禮地上前詢問:“你好,請問可以殺掉我嗎?”

18.

一個感觸:但凡看過點有深度的書,曉得毛姆、賈樟柯、希區柯克之輩的所謂文藝青年,總不免言語措辭帶點刻薄。所謂文人相輕,在信息化時代愈演愈烈。文化常識變成劃分鄙視鏈的有效工具。什麼?你不曉得“茴”字有四種寫法?絕交吧。

19.

世人最憨癡的一點在於他們自認特別,有一顆恰到好處的痣、在身體部位文上花瓣或者愛錯了某個人,都成為他們自我標榜的方式。其實人群不過是人的複數形式而已,愛與痛的種類也單調得很,每個人都在重複同一種生活,被同一種喜怒哀樂碾軋而過。

20.

所謂戀愛,大抵是打著喜歡的旗號對另一個人實行暴力獨裁,於施者、於受者都是一種變相折磨。但願餘生不要再陷入戀愛。

21.

酣睡是一種再好不過的蒙矓狀態,像一塊待發酵的麵團,慢慢感知到身體變得蓬鬆柔軟,滾燙明亮的一身汗。睡醒後整個人都沒脾氣了,癱在被單上,情緒空空,腦袋空空,就很單純地覺得滿足。

22.

她所有遊刃有餘的措辭在麵對突發事件或重大喜歡時都默契地噤聲了。讓她評價周傑倫,她說他很好啊。發了一場高燒,她說頭好暈啊。而你要走了,她說,嗯,好吧。

喜歡和疾病一樣,都讓人變得好貧乏。

23.

北野武的鏡頭是很冷冽的。隱忍冗長的劇情,行進得像燈燭滴下來的搖曳黏稠的紅油。寡言的人物、漫長的時間,大段留白間隙插入久石讓的純音樂,仿佛寂寂的冬夜裏盛放著一小朵一小朵伶仃的煙火。

24.

昨晚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剛剛突然想起來:王小波的《萬壽寺》裏,薛嵩殺掉那位豔絕的女刺客,將她的頭顱高高掛起。頭顱被麻繩拴住,升上樹梢,用口型央求紅線給予最後的親吻。她代替遲疑不決的苗族小姑娘,踮起腳,給了她一個吻。

25.

去市區,見著許多陌生人——街邊賣豔麗氣球的衰敗老人,瘸了一條腿的中年漢子,整容過度的年輕媽媽,成群結隊的環衛工人。拉拉雜雜的幸與不幸,交彙成生活這條肮髒河流。剛從醫院出來的她,從老人那裏買了一串廉價氣球,送給沿途的小崽子們,祝他們都過得好。

26.

想告訴大家:這個世界變得複雜就是因為我們習慣於猜測引申意義。麻煩大家都簡單一點,愛就是愛,痛就是痛,餓了就是餓了,唯物一點,草莽一點,雷厲風行一點,喜歡就戀愛,不愛就分手。

27.

上學途中看見一輛黑色磨砂外殼的摩托車,想起它已經蜷伏在原地多日了,卻沒有落灰。就想,會不會她們下意識認定沒有人為操作的機械設備就隻能停在原地的假想是錯誤的?會不會某個淩晨將她們吵醒的巨大轟鳴,是來自一輛剛剛失戀的流淚的摩托車?

28.

遇到四個小孩子和老人。一個梳著童花頭,穿紅色吊帶裙,笑嘻嘻地蹲下來捉外婆涼鞋上的花朵,露出一截細膩嫩白的小腿。一個噙著一汪淚,背藍色卡通書包,低垂著頭,不情願地跟在媽媽身後。一個在四十攝氏度的天氣裏,穿舊黑色絨鞋、長衣長褲,背一筐菜,臉上溝壑縱橫,瘦得隻剩一層皮,拉著她問去縣城菜市場往哪裏走。一個抱著一把不知道是什麼的樂器,戴頂破帽子站在小巷子裏唱歌,借此向圍觀的人們討錢,歌聲含混、淒慟。

很想知道他們的老年和幼年分別是怎樣的。她喜歡揣測陌生人的人生,像看到一個個行走的逗號,天性使然想替他們把句子寫完。

29.

無趣之人的幽默總是在“性”“鄙視鏈”“刻板印象”這幾個大概念的夾縫裏生存。

30.

老教授在講台上絮叨愛欲嗔癡貪,她坐在下頭迷迷瞪瞪地想念南都的牛肉鍋盔。去年這個時候,也是一個人,左手燒仙草,右手鍋盔,邊走邊吃。肉汁摻雜著辣子,外殼焦黃脆韌,一口咬下去,油滋滋冒出來,糊了她滿臉。

二十歲的大姑娘,油膩八叉又找不到紙,狼狽得窮形盡相,路邊的冬櫻比她端莊一千倍。

啊,端莊,端莊頂個㞗用,她還要吃鍋盔。

下課就去吃。

31.

昆明的秋天是清清明明的:鴉青的天空沒有一絲雲,白淨肉感的太陽就這麼垂直地打下來,銀杏劈頭蓋臉地落葉,在地上積起了層層疊疊。風一吹,所有的樹獵獵搖曳,爽脆的聲響仿佛午夜攤點上經受爆炒的小海鮮。啊,昆明,昆明太好了。

32.

收到一個小孩兒的私信:“非常喜歡你,極端那種,想把你藏起來誰都找不見,永永遠遠。”就想起兩年前有個男人咬牙切齒地對她說:“你要是愛上別人,我就殺了你。”

她說:“嗯,好,我也是。”

那時候覺得戀愛是一把尖刀,仰頭抵著喉嚨宣誓,誰反悔了就理所應當地殺死彼此。永遠用力過猛,永遠圖窮匕見。

後來她就走了。再後來,他空蕩蕩的空間裏有了女孩子的照片。

那陣子的年少輕狂,兌進啤酒裏,寂寂地一飲而盡,雙方都默契地沒有再提。嗯,生活總會把他們曾經的偏激都打磨好,包裹在柔軟裏,附送給對的人。

33.

價值觀異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個人得有多墮落,才能如此問心無愧地在別人新鮮撕裂的傷口上撒上群嘲。後來我們沒有熱血了,也無所謂正義,想要搏出位就要做最突出的烏合之眾,或者無腦地站在烏合之眾的對立麵。

沒有膽量和共情的人,就安分守己地蜷縮在黑暗裏,聊聊人生理想和星座天氣。

34.

倏忽想起跟他去大理旅行,他去客棧裏拿鑰匙,她站在小巷裏等他。巷口有座教堂,尖尖的頂,破敗的牆麵上用紅色油漆刷著《聖經》裏那段著名的話: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