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楨並不是胡鬧的紈絝,他拎得清是與非,他轉過身對抵達樓口的喬蒼背影說,“父親,我要喬氏帝國。”
喬蒼腳下微微一頓,什麼都沒有說,關上了門。
何笙四十九歲那年,毫無征兆生了一場大病。躺在床上昏迷整整六天,之後身子骨便一落千丈。
那段時日喬家陷入昏天黑地,喬蒼推掉盛文全部應酬,寸步不離守著她,為她擦身,梳頭,喂食水米,她時而清醒時而沉睡,偶爾神誌不清,認人也恍惚,卻記得喊喬先生,要他吻一下額頭才能安心。
喬蒼搬到臥室一張床,緊挨著窗台,猶如她的一道影子,連洗澡離去那片刻,都記掛著她會不會看不到自己而哭鬧。
何笙的意識斷斷續續,問他為什麼不睡在自己身旁。
他掌心包裹住她冰冷的小手,放在唇邊吻了又吻,“我怕吵著你。我最近添了毛病,睡不熟,一夜醒來很多次看你。”
她有氣無力笑,“看我做什麼。”
他隨她一起笑,隻是漸漸紅了眼眶,“你好看。”
她眼角滑出一滴淚,似是心裏什麼都清楚,卻沒有力氣表述,又昏了過去。
他恍恍惚惚的,將臉孔貼上她瘦弱如一絲柳條的手腕,悶聲哭了出來。
他快要被她折磨得撐不住。
他在她暈厥入院所有大夫束手無策的漆黑的深夜,慌張得像個迷路的孩子,他忘記穿鞋,忘記刮胡子,赤腳踩在潮濕泥濘的瓢潑大雨裏,瘋狂奔跑,秘書都被他嚇到,倘若不是及時撐傘追上去,將他強行拖進車中,秘書根本不敢想,那一刻的喬蒼,到底被什麼蒙住心智,驚惶到那個地步,又要跑去哪裏。
他衝進公司大樓,滿身的雨水,他那樣狼狽,那樣崩潰,他親筆發布公告,願以整個盛文做酬勞,換取最好的大夫保何笙無恙。
而後他不斷追加,錢財,賭場,會所,他近乎賭上全部。
這世上多少人虎視眈眈他的帝國,為何卻石沉大海,他拱手相送都得不到半點回應。
他在絕望的海浪裏浮沉,一分一秒皆是煎熬。
他想盡一切辦法,從國內到國外,為何笙更換了數不清的醫生,甚至連京城正國級的特護團隊都被他挖了來,她依然不見好轉,像是北方深秋的落葉,一場蕭瑟的風,一場寒涼的雨,在枝頭越來越黃,越來越幹枯。
這一晃,她昏迷到中秋。
喬蒼一早為她換了長裙,將她抱在胸口,看著窗外清朗的天際,問她要不要去蕩秋千。
她沉睡著,連呼吸聲都很輕。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他下巴抵在她頭頂,有些生氣,“南城的廟會,你也忘了嗎。”
喬蒼這一生,最不喜玩這個字。
可那年中秋月圓,他聽黃毛無意提起周容深的小情人在南城逛廟會。
他忽然來了興致。
他笑著問,“是那位胡廳長壽宴上,水中戲舞的何小姐嗎。”
黃毛說就是她,深圳的交際花,騷得很。
騷嗎。
喬蒼閉目回味,她一半清純,一半放蕩,眉梢的媚,嘴角的妖,真是滿足了天下男人的胃口。
他打開古董櫃,尋出一把晚清的折扇,換上月色的襯衫和一條米白色西褲,清雅驕矜,說不出的倨傲。
黃毛問他,“蒼哥,您去釣馬子?”
喬蒼想了想,麵如冠玉,一笑風流,“去釣個有夫之婦,嚐嚐味道。”
他回憶到這一處,情動發笑,笑聲流入何笙的耳朵裏,她緊閉的眼眸動了動。
門在此時被無聲無息推開,保姆瞧了瞧屋內的景象,躡手躡腳朝床邊走來,她身後跟隨一名醫生,喬蒼沒有回頭,仍舊說著,“你曾問過我很多次,是不是蓄謀已久接近你,拿風月做誘餌,蠱惑你上當。”
他無比溫柔將她散亂的長發別到耳後,“喬太太,始終都是你勾引了我,你隻是自己不知而已。”
他吻住她臉頰,眼角滾出的淚浸入她唇,她眼珠動得更厲害。
保姆點了下頭,醫生遞上一份化驗單,“喬先生,夫人現狀恐怕不容樂觀,恢複從前絕無可能,您做好最壞準備。”
喬蒼有條不紊放平何笙,為她蓋好被子,“什麼是最壞準備。”
醫生臉色凝重,被問到為難之處,隻得冠冕堂皇說了一些醫療術語,喬蒼不等他說完,抬起手打斷,“我不要聽這些,她到底得了什麼病。”
醫生搖頭,“器官衰竭太快,藥物無濟於事。”
衰竭。
喬蒼身子一晃,保姆急忙攙扶他,指尖才觸摸到,便忍不住啼哭,低低喊先生。
他袖口內僵硬的手臂,仿佛被風幹的泥塑,沒有溫度,沒有血肉。
他良久才沙啞著嗓音問,“還有救嗎。”
醫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您高價聘請我的團隊為夫人續命,我們拚盡一身醫術,可事實無情。”
他跌坐在椅子上,茫然望著某一處虛無的空氣,失魂落魄,萬念俱灰。
所有力氣都被一根巨大的針管抽離,擺脫他的每一寸血,每一寸骨,他留不下,也不願留。他呼風喚雨,四海臣服,世人都說他無所不能,可他終歸留不住心愛的女人。
他看向床上安靜削瘦的何笙,她了無生氣的麵龐,她不給任何回應的模樣,她不再笑,不再鬧,不再吵。他痛得挖心蝕骨,痛得握緊拳頭,手背一縷縷青筋仿佛要衝破皮囊,血流如注。
他捏碎床頭的花雕,碎木片紮入指尖,心髒的劇痛將肉體的刺疼消融,他沒有知覺。
喬蒼是一隻不可降服的獵豹,是一頭草原勇猛的雄獅。
在何笙倒下那一刻,他便失去那份淩厲。
被她難以忍受的病痛,被她不願他擔憂而強顏的歡笑,被她糊裏糊塗反反複複的幾句話,消磨擊垮。
窗外的秋意,很濃很濃,比往年都要濃,甚至比他心上那洶湧而出的絕望還要濃。斑駁如墨的樹影投射在玻璃,映照他眉目之間,他是如此格格不入,哀戚死寂。
不知多久後,他聲音內帶一絲輕顫問,“還有多少時日。”
醫生說不離進口藥物,少則一周,多則兩月。
他闔了闔眼眸,“我知道了。”
保姆抹掉眼淚,引著醫生從房中退去,再度安靜下來的四壁,回蕩喬蒼隱忍不住,壓抑不住,肆意爆發的悶哭。
他該送她走嗎。
他該放棄嗎,讓她不必飽受折磨,安穩離開嗎。
他知道她熬得很累,很痛,很難受。
他也知道她不想走,她舍不得他,他更舍不得她。
何笙病重彌留的消息,在特區很快傳遍,喬蒼調集了許多安保,謝絕一切客人探視,他要她清清靜靜沉睡,聽他念書,聽他回憶從前那些她早已記不得的事。
她醒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時間也越來越短,有時三天才睜開眼,幾分鍾又睡了。
他會像孩子獲得了糖果,大人獲得至寶,對她那幾分鍾珍視至極,而他珍惜的方式,便是吻她,很長很燙很深的吻。
每當這時她便會笑,像年輕時那樣,笑得嬌柔,笑得臉紅,她有氣無力說我沒刷牙,他不肯離開她的唇,“我不嫌棄。”
她還想躲,他霸道按住她的頭,“我也沒刷。”
她頓時笑得更開心,眼睛眯成一彎月牙。
她在他的吻中醒來,在他的吻中昏迷。
因此她總是快樂的,歡喜的。
十月初,北國的銀杏黃了。
何笙煎熬了二十天。終是在睡夢中,在喬蒼寬厚的懷裏,毫無苦楚,卻百般眷戀,離開了這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