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氣的駕車人 ——“吾執禦矣”章句甄讀(2 / 2)

“切問”的“問”不是“提問”的“問”,而是“慰問”的“問”。“切問”就是切實地慰問。

“近思”的“思”不是“思考”的“思”,而是“思念”“思慮”的“思”。“近思”就是貼近地思念、掛慮。

“切問”與“近思”意義相近,但有側重。“切問”重在“切”、切實,慰問措施要落在實處,不要搞虛頭花樣;“近思”重在“近”、貼近,要像掛念親人一樣關懷民眾。

做到了廣泛地實行教化,是引導民眾向善、順應天性發展,而不是壓迫、強製民眾;堅持正確的政治理想,而不是為了個人的利益去謀求權力、功利;切實地慰問民眾,而不是虛情空言;貼近的掛念民間疾苦,而不是高高在上,脫離群眾;做到這一些,還不是“仁”政嗎?所以說:“仁在其中矣。”“仁”就體現在這些具體的政治行為之中。

《論語》裏一共三個“博學”,兩個“博學”情況如此,當然不能說這裏的“博學”一定就隻能作“廣泛地教化”解,但說為這樣的解提供了有力的支持,應該是可以說了。能不能作這樣的解,主要還是看本句的語境,以及與孔子的一貫思想是否吻合。

如果“博學”是“廣泛地教化”,那麼“無所成名”是什麼意思?此“名”應該通“命”,《老子》中很多的“名”,如“道隱無名”“道恒,無名”“無名之樸”的“名”,據我考證,都是“命”的意思。“無名”就是“無命”,非命令式,“無名”是道的作用方式。“無所成名”與“無名”意思有關聯。“成名”直譯就是“定規的命令”,意譯為“指定的模式”、“教條”,“博學而無所成名”,就是稱讚孔子廣泛地進行教化,而又沒有定式、教條,所以稱其為“大”。此“大”不是“偉大”的“大”,當時稱頌人主要還是用“聖”、“賢”,“大”一般是實指,如“國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大”不一定就是好的,不像現代,“偉大”是最高的稱頌詞。這個“大”是“有容乃大”的“大”。說孔子“大哉”,就是說孔子身體力行教化,又不是將自己的意誌強加於人,心胸寬廣,能容納。

《泰伯》篇有例佐證: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說明為什麼稱“堯之為君”為“大”。“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不是民不能給予稱謂,而是民眾不能給他下命令,因為他做得太好了。《老子·第三十七篇道章〔王本三十二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莫之令”就是“無能名”的意思。

孔子聽到這樣的評語,是認同的。他進一步做了解釋。之所以能夠廣泛地教化,又不執著於某種教條、定式,是與他作為教師的自我功能定位有關。他的定位是執禦而不是執射。

後世注家之所以不能理解孔子這個比喻,是因為車戰到戰國時代就逐漸被騎兵和步兵的聯合作戰所替代,後人對這種作戰方式不了解。

我小時候看連環畫,車戰是幾匹馬拉一輛車,車上有一員或兩員將士,手執槍矛等長兵器和敵方交戰。可能漢代人對春秋時代的車戰也是這樣想象的。我這次甄讀“名不正則言不順”章時,引用到《左傳》中趙鞅與蒯聵同車作戰的材料,才知道原來對車戰的想象的錯的。車戰,一輛戰車三個人。一個是駕車的禦者,一個是射手。射手是戰車的主角,但他的武器隻是弓箭,適宜遠距離作戰,如果敵方近身,他無法防衛。因此,在射手的右邊配一個執槍矛的甲士,主要任務是保護射手,與攻擊對方的射手。所以,車戰實際是遠距離作戰,殺敵立功主要靠射手。因此,“射”在六藝中地位特別重要,每年專門要舉行“射禮”,大的典禮上也要安排射禮。相比之下,禦者的地位就要低多了,論功行賞,一般也沒有禦者的份。但在車戰中是不能沒有禦者的,好的禦者使射手能很好的發揮,取得勝利。引用的趙鞅車戰的事例,就可以看到禦者郵無恤的決定性作用,如果不是他禦術高超,趙鞅死在這場戰役中也未可知。但史書上記載禦者功績的,可以說絕無僅有。

孔子說,他“執禦”而不是“執射”,是說他的自我定位隻是引導,至於怎麼建功立業,各人像射手一樣自己根據具體條件去實行。如果禦者要管射手怎麼射,那就要亂套了。

孔子這思想,和《老子》的“無為而治”、“不敢為天下先”、“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勇於敢則殺,用於不敢則栝”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後代的儒家,隻知道“無為而治”是道家的,孔子是“有為”、重教化的,自然就不會朝那邊去想,這樣,就對孔子“大哉”大在哪裏,渾然無知了。所以,尊孔要尊到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把本章串起來意譯一遍:

居住在達巷黨的人說:“包容大氣啊,孔子!廣泛地教化而又不強製推行什麼定式、教條。”孔子聽到這話,對門人弟子說:“我是幹什麼的?我是駕車的?射箭的?我是駕車的。(隻管給射手創造射箭的良好條件,怎麼能管射手怎麼射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