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德才有和善外交 ——“夷狄之有君”章句甄讀(1 / 3)

有德才有和善外交

——“夷狄之有君”章句甄讀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八佾》篇中的這一章,可以說是《論語》中受到誤解最深的章句之一。現在對這一章一般的理解是:孔子說:“邊地蠻族有君主,不如中土沒有君主。”“夷狄:泛指邊地的少數民族。”“諸夏:中原地區。”(金良年:《論語譯注》)。

其實,對這句話還有一種解釋。五代齊國皇侃的《論語義疏》:“言中國所以尊於夷狄者,以其名分定而上下不亂也。周室既衰,諸侯放恣,禮樂征伐之權不複出自天子,反不如夷狄之國尚有尊長統屬,不至如我中國之無君也。”按照皇侃的解釋,這句話應該譯為:“邊地的蠻族還有君主,不像中土已經沒有君主了。”這樣,“不如”就解釋為“不像”,而不是“不及”。

朱熹在《論語集注》中,也認同這樣的解釋。他說:“程子(程頤)曰:夷狄且有君長,不如諸夏之僭亂,反無上下之分也。尹氏(尹焞)曰:孔子傷時之亂而歎之也。”

雖然程樹德的《論語集注》,把皇侃的《論語義疏》作為唐朝以前的《論語》古注本中極重要的一種,而朱熹的《論語集注》更是作為以後科舉取士的標準答案;但因為他們的解釋是說,孔子認為中原的諸侯國還不像邊地的蠻族能夠尊君主,所以,不是“尊王攘夷”,倒是揚夷抑夏了,故而,即使他們的說法比較講得通,但以後的注家卻還是寧可遵照邢昺的說法:“此章言中國禮義之盛而夷狄無也,舉夷狄則戎蠻可知……言夷狄雖有君長,而無禮義;中國雖偶無君,若周、昭共和之年,而禮義不廢。”

邢昺的注解,可以說是典型的增字釋經,“禮義”是他硬拉進來的,“中國禮義之盛”、“無禮義”、“禮義不廢”,原文字麵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但是,邢昺的注解之所以後來成為主流,除了“夷華之辨”的原因外,還有用語習慣的原因。雖然“如”有“似”的義項,但我查了《論語》、《禮記》、《春秋左傳》中所有的“不如”,除了個別作“不宜”解的,其他都作“不及”解,而沒有作“不似”解的,這是皇侃、程頤、朱熹解的一個嚴重的弱點。語感直覺難以接受,他們要特別指出,這裏的“不如”不是“不及”而是“不似”,需要更有力的理由。

而漢代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裏提出王道的“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原則,更使孔子這句話成了這條原則的依據。盡管董仲舒提出的這條原則,本來隻是說,要團結好關係親近的邦國,才能吸引關係疏遠的邦國前來,與後人理解的把“其(諸侯)國”、“諸夏”與“夷狄”分出等級來區別對待的意思大相徑庭,但以訛傳訛、三人成虎的力量是巨大的,董仲舒也比朱熹更權威,所以,孔子鄙視異族幾乎成了定論,連程頤、朱熹的聲音也淹沒了,遑論皇侃。後代注家,就是覺得不妥,也不過曲為之辯而已。而異族人士,即使熱衷漢文化、尊崇儒教,也因這句話對孔子耿耿於懷。

據宋代筆記,金國軍隊最初攻占曲阜,衝進孔府裏,指著孔子的像罵道:你就是那個說“夷狄之有君”的家夥?還開始發掘孔子的陵墓。金軍統帥完顏宗翰聽說這件事,問渤海人高慶緒:“孔子是什麼人?”高慶緒回答說:“古代的大聖人。” 完顏宗翰說:“大聖人的墓怎麼可以發掘?”把發掘孔子陵墓的都殺了。後來的金熙宗更是“立孔子廟於上京(今黑龍江阿城南白城,當時金國的首都)”,“詣文宣王(孔子)廟奠祭,北麵再拜”,稱孔子“使萬世景仰”。但他的繼承者海陵王完顏亮雖然讀史書,能詩文,卻對漢人、後來官至右丞相的蔡鬆年說:“我讀《論語》,讀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甚為厭惡。他豈不是以南北的區分來抬高他們貶低我們嗎?”

皇侃、程頤、朱熹的解釋缺乏說服力的原因,還因為他們對“夷狄”、“諸夏”的定義和其他注家毫無二致。而我發現曆來的注家統統都說錯了,把孔子的原意完全擰反了,恰恰是從查證他們對“諸夏”、“夷狄”的錯解開始的。

先來看“諸夏”。

我見到的各家注解,一律是:“諸夏,中國也。”好像這是毋庸置疑的。當然,這個“中國”指的是中原地區,和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是兩個概念。但這好像是毋庸置疑的定義,其實,是經不起懷疑的。

夏,是中國曆史上的一個朝代。孔子當時,已身處周朝,與夏還隔了一個商朝,孔子怎麼會越過商朝,用“諸夏”來指稱“中國”呢?按說孔子是商族後裔,即使以前朝指稱“中國”,也該胳膊往裏彎,稱“諸商”才是。或許是當時約定俗成的說法,那麼,讓我們來看看當時其他的典籍、文獻中還有沒有“諸夏”的提法。

查了一下,“諸夏”見於《管子》的有二處:

《小匡》篇:“築蔡、鄢陵、培夏、靈父丘,以衛戎狄之地,所以禁暴於諸侯也。築五鹿、中牟、鄴、蓋與、牡丘,以衛諸夏之地,所以示勸於中國也。”

《小稱》篇:“嚐試往之中國、諸夏、蠻夷之國,以及禽獸昆蟲之地,皆待此而為治亂。”

見於《春秋左傳》的有四條五處:

《閔公一年》: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

《僖公十五年》:楚人伐徐,徐即諸夏故也。

《僖公二十一年》: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大皞與有濟之祀,以服事諸夏。

《昭公十九年》:晉之伯也,邇於諸夏;而楚辟陋,故弗能與爭……吳犯間上國多矣,聞君親討焉,諸夏之人莫不欣喜,唯恐君誌之不從,請入視之。

見於《國語》的有六處:

《魯語下》:彼無亦置其同類以服東夷,而大攘諸夏,將天下是王,而何德於君,其予君也?

見於《齊語》的和《管子·小匡》篇有關段落基本相同。

《晉語一》:諸夏從戎,非敗而何?

《楚語上》: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征南海,訓及諸夏,其寵大矣。

《吳語》:夫固知君王之蓋威以好勝也,故婉約其辭,以從逸王誌,使淫樂於諸夏之國,以自傷也。

《吳語》:不修方城之內,逾諸夏而圖東國,三歲於沮、汾以服吳、越。

見於《呂氏春秋》的有二處:

《孝行覽第二·義賞》:秦勝於戎,而敗乎淆;楚勝於諸夏,而敗乎柏舉。

見於《慎行論第二·慎行》的《春秋左傳·昭公十九年》有關段落基本相同。

見於《荀子》的有二條三處:

《正論》:古者天子千官,諸侯百官。以是千官也,令行於諸夏之國,謂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於境內,國雖不安,不至於廢易遂亡,謂之君……故諸夏之國同服同儀,蠻、夷、戎、狄之國同服不同製。

《正名》:後王之成名: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散名之加於萬物者,則從諸夏之成俗,曲期遠方異俗之鄉,則因之而為通。

另外,《尚書》、《周易》、《詩經》、《禮記》、《墨子》、《孟子》、《莊子》、《戰國策》、《韓非子》中都沒有找到“諸夏”一詞。

綜合上述《管子》、《春秋左傳》、《國語》、《呂氏春秋》、《荀子》五本書十八處“諸夏”用法來看,可以得出幾個結論:

一,“諸夏”在先秦是個確定的專指概念,常和“戎狄”、“蠻夷”、“中國”相對而言,不是可以和“天下”隨便換稱的泛指概念,也不是和“中國”可以隨便換稱的集合概念。

二,《荀子》中的“諸夏”指古代邦國。中國世襲製族盟社會從夏代開始,所以,“諸夏”可以看作夏朝眾邦國的代稱。從“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散名之加於萬物者,則從諸夏之成俗”看,更可以知道所謂“諸夏”是相對於“商”、“周”而言的夏朝各諸侯國。

三,在《管子》、《春秋左傳》、《國語》中提到的“諸夏”,是指西周立國以後,分布在原來夏朝的疆域裏的小封國。在西周以前,是沒有分封的概念的。夏朝與商朝,都是一個大的部族,以其的強有力,贏得其他小部族來歸順,組成一個部族聯盟,這就叫“聚家為國”。西周的情況較之夏、商有些特殊,武王伐紂的戰爭打得非常殘酷,“血流漂杵”,使中原地區出現了權力真空,周武王就將這一大片土地分封給同姓叔伯兄弟和姻親,於是開始了封建製。這些分封的國家,就叫諸侯國。周代封爵分五等:公、侯、伯、子、男,同姓和異姓姻親的封國君主,主要是侯爵,而且都是一方重鎮。公爵國很少,雖然據《漢書·地理誌》說:“公侯百裏”,但實際上公爵國的地盤不大,好像是榮譽性質;伯爵國也少於侯爵國,地位、實力也要低於侯爵國。這些封國以侯爵國為中堅,因此,那些國家稱“諸侯”國。除了分封這些諸侯國以外,還有就是對商朝、夏朝及以前的部族政權,與他們的管轄疆域,用分封形式加以確認。這些小國,就叫“諸夏”國。據《史記》記載,周武王伐紂,在盟津誓師來了“八百諸侯”,這些“諸侯”,有許多是商朝、夏朝及以前的部族首領,嚴格來說,不能叫“諸侯”,司馬遷沿用了“諸侯”這個稱呼,畢竟這稱呼到司馬遷也用了將近一千年了,作為尊稱是可以的,但以此去讀先秦典籍、文獻,可能會產生混亂。

西周立國以後,幫助武王打敗商紂王、被分封到以前夏朝疆域裏的異姓部族,與原來就居住在那裏、又接受了周朝分封的異姓部族,構成了“諸夏”國,主要分布在現今河南省中部地區。此地區,是春秋後期,晉、楚、吳、越爭霸,拉攏相攻的中間地帶,所以《國語》中是晉國、楚國的大臣多談到“諸夏”。

上列《管子·小匡》篇中的話說到,齊桓公稱霸,建了兩條防線:一條自南到北,從鄢陵(今河南鄢陵縣北)向北至蔡(今河南尉氏縣南蔡莊集),從蔡向北經中牟(今河南中牟),向東北偏北至培夏(《國語》作負夏,春秋衛地,今河南北部濮陽縣東南,疑“培”讀為“涪”),從培夏向北經五鹿(在今河南北部清豐縣與河北大名縣之間,春秋屬衛地,後屬晉),向西北至靈父丘(今稱靈丘邑,今山東高唐縣南南鎮),“以衛戎狄之地”。一條自東向西:從牡丘(牡丘,今山東茌平縣),向西南至五鹿,從五鹿向西至鄴(今河北臨漳縣西南),從鄴向南至中牟,鄴向西北至蓋與(在今山西中西部和順縣),“以衛諸夏之地”。這兩條防線,以中牟、五鹿要塞為相互呼應點。

“以衛戎狄之地”的南北防線,抵禦來自西方戎族和北方狄族,使諸侯國免受其侵犯,故而說:“所以禁暴於諸侯也”;“以衛諸夏之地”的東西防線,抵禦來自南方的楚國,使中原諸侯國和諸夏國、諸華國能夠團結起來,對抗楚國的武力威脅,故而說:“所以示勸(鼓勵)於中國也”。

四,在這一地區,還有一些姬姓的小國,如沈國、息國、陳國、蔡國等,這些小國又稱為“諸華”國。

《春秋左傳·襄公四年》: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如晉,因魏莊子納虎豹之皮,以請和諸戎。晉侯曰:“戎狄無親而貪,不如伐之。”魏絳曰:“諸侯新服,陳新來和,將觀於我。我德則睦,否則攜貳。勞師於戎,而楚伐陳,必弗能救,是棄陳也。諸華必叛。戎,禽獸也。獲戎失華,無乃不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