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個正麵的例子,我有個當年農場的同事,現在是上海某局的黨委書記,名字我就不說了,就稱他K吧。六、七年前,他在當上海某縣縣委副書記時,我的另一個在外貿公司做總經理的農場同事W去他家裏看他,回來對我用非常驚訝的語言描述他的清廉。說他住三間平房,還是水泥地,湖綠色塗料刷的;家具很簡單,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他結婚時憑票買的。兩個兒子讀大學,他給的生活費很扣。W說,他帶去一點禮物,兩件襯衫,K的老婆還不肯收,W要K說一句,我們是什麼關係,我的禮物可不可以收,禮物才收下了。後來K調到上海某局來了,我去看他,說起這事,他說,我們做幹部的,憑良心說,生活總比一般老百姓要好多了,還要貪什麼呢?孩子還是從小讓他們過得苦一點好,他們比我們小時候的生活條件要優越多了。我對他們要求嚴格,他們現在都很爭氣。

這就是孔子提倡的“貧而樂,富而好禮”的精神。我們今天尤其需要繼承、發揚我們民族古代聖賢的這樣的精神。

我看到有反對研究國學、反對青少年讀中國古代優秀經典的人提出這樣的反對意見,你們把老孔莊的思想說得那麼好,為什麼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曆史苦難深重,到近代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今天,中國要富強、中華民族要複興,靠老孔莊的思想行嗎?這樣的質疑,到今天還是很有市場的,這裏我就不展開辨析了,隻說一點,根據我對老孔莊本意的考證、認識,中國曆史上比較好的時期,都是老孔莊思想比較得到統治者認可、實行的時候,中國曆史上災難深重的時期,都是老孔莊思想實際受到遮蔽、歪曲的時候。為什麼這麼說,在《還吾老子》、《老子走進青年》等書中有論述,在這次講解《論語》本意時我也會談到。

但十年前我寫《還吾莊子》的時候,對老孔莊思想這樣的認識、這樣的定位、這樣的質疑,好像是占據了主流話語,理直氣壯。所以,除了極少數的搞古典文學研究的老先生,如當過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的徐中玉先生,鼓勵我,認為我寫出一本《還吾莊子》,比寫十本長篇還要有價值(當然這也說明我的寫得比較差);其他人都認為我這樣不務正業,放著賺錢的與更賺錢的電視劇本不寫,去寫可能出版不了、也可能出版了還要賠錢的《還吾莊子》,是腦筋搭錯、走火入魔了。到今天,我好像有先見之明了。就為了使我自己能保持一份先見之明的好感覺,我也希望國學熱能是一種真正的熱,能把魚蒸熟的熱,不要被反對國學的,認為中國不能有國學、不該有國學、不配有國學的人不幸而言中。

但就我看來,“國學熱”被不幸而言中、方興即艾的概率很大。為什麼?因為用來加熱的柴不行,都是些濕柴。濕柴生火,你不想讓火熄,火也很容易熄。我說的濕柴,指的是從古到今,一二千年來《老子》《論語》《莊子》等或權威或流行的注釋本。這些注釋本錯誤在我看來是非常嚴重的。《還吾莊子》隻還了《逍遙遊》、《齊物論》兩篇(今本《莊子》共有三十三篇),以前注譯,《逍遙遊》平均兩句中一句以上存在問題,《齊物論》平均三句中將近兩句含有錯誤;《老子》八十一章幾乎章章有錯,而且整篇結構幾千年來被人誤讀了。今天有好多人出來批評於丹、易中天,說他們哪兒說錯了,哪兒是戲說,什麼說法庸俗化了,甚至說“戲說文化是犯罪”,其實,他們言明說的是他們的讀後感,於丹說明是“心得”,易中天的“品”,品賞回味,也就是讀後感,讀後感是完全可以自己怎麼感就怎麼說的,隻要他說出來有人聽,寫成書有人買,“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對讀後感來說是完全合理合法的。但國學作為一門學問,靠些讀後感,哪怕是很精彩的讀後感,恐怕是建立不起來的。於丹讀《論語》心得,在我看來就有很多錯的地方,而錯誤中很多是因為采用了錯誤的注釋造成的。當然,於丹並沒有表示她從此要成為一個國學研究者,她隻是一個國學票友,為普及、推廣、弘揚國學搖旗呐喊。這也很好。我覺得自己也是個國學票友。問題是研究國學的專家,如果也是在錯誤的注釋本的基礎上提倡讀經、捍衛經典、發表見解、構建體係,那麼,就像在沙灘上造房子,要房子不倒,也不容易。現在有人從今天的國學熱,看到了中華民族文化複興的曙光,這希望正是我所希望的,但就今天國學熱的現狀來看,從國學專業人士的素養準備來看,說這句話還早了點。新儒家如果從康有為算起(這個戊戌變法的領軍人物,一出手就寫《新學偽經考》,為變法製造基礎理論,有認為是新儒家的發端),有一百多年了,新道家從李約瑟(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的英國劍橋大學教授)算起,也有年頭了,但都還很難說已成氣候,因為他們都難以回答一個問題,說“新”,到底“新”在哪裏?不能說後來發生的一定就是“新”的,也不能說引進西方的一些學術思想、概念對儒家、道家思想進行解釋就是“新”的。然而,我認為新儒家、新道家、新道學、乃至新經學都是應該能成立的,而且到了呼之欲出的時候了,因為對《老子》《論語》《莊子》等原典的注釋變化了。如果新的注釋能夠確立,我們就可以看到,原來的儒家,是對孔子思想的曲解、異化,道家是對老莊思想的曲解、異化,那麼,還孔子思想本意,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儒家就一定是新儒家;還老莊思想本意,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道家就一定是新道家;還《老子》《論語》《莊子》等經典本意的學術一定是新經學。所以這希望、這曙光不是能等來的,而是要我們去爭取的,也是可以去爭取的。

然而,從十年前開始的先秦經典還真工程,雖然《還吾莊子》的第一卷與《還吾老子》已經出版,得到的學術界和讀者的反應、鼓勵大大超出我的預期,我卻感到越來越難。按說通過十年寒窗的苦讀,對先秦的語境熟悉多了,容易發現問題,也容易找到相關的印證材料,應該有得心應手、左右逢源之感,確實在具體問題上,我也常常感到了曲徑通幽、漸入佳境的愉悅,但在整體上,我是真正體會到了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心情。正如俗話所說,初學三年,天下可行,再學三年,寸步難行。雖不致於寸步難行,但可以說有點步履維艱。因為我越讀越感到老孔莊思想的博大精深、純粹高遠。他們是深入淺出地言說,而我們對淺說的把握,既可能失之毫厘,差之千裏;也可能認指為月,使人執著於字麵義,而不能由此進入思想的奧義。所以,指出前人的注譯錯誤,在今天的我看來還是容易的,而要使我提出的新注譯做到“信、達、雅”,既在語意層麵上可靠,又能引導讀者去體會揣摩語辭背後的不盡之意,則是非常困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