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蒼漫不經心看了他一眼,“在商場,很多比你年長的對手,也會像我這樣循循善誘,隻不過他們是故作善意,用來迷惑你。執掌一個帝國,不懂未雨綢繆是大忌,比心慈手軟還致命。”
他一顆顆撿起棋子 , 放進缽盂內,“差不多是時候,由你全盤接管盛文。”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份加蓋過公章的合約,“簽了它。”
喬楨看清那是什麼,身子頓時一顫,“父親,我現在還不夠資格。”
喬蒼沒有理會他,“我會讓李秘書和季董事督促輔佐你。喬楨。”
他抬起頭,滄桑而空寂的目光投注在他臉上,“如果有一日盛文在你手上敗了 , 隻要你拚盡全力挽救過,我不會怪你。”
喬楨蹙起眉頭 , “父親,您在說什麼。您不可以幫我嗎。”
喬蒼一言不發 , 棋盤收拾得幹幹淨淨 , 又將文件往喬楨麵前推了推,他執拗不過,不得不照做 , 喬蒼仔細檢查幾頁簽名的地方,滿意笑說 , “希望你有朝一日 , 能夠站在我的頂峰。今晚的過錯,也不要再犯。”
他隨後拿起一條毛毯蓋在腿上 , 手肘懶洋洋撐住額頭 , “你下去休息,我也累了。”
喬楨恭恭敬敬說是,他起身走到門口,不知為何 , 心裏很是別扭,一股不祥的預感更令他驚惶 , 他躊躇停下,回頭注視半倚在沙發的喬蒼,他雙眼緊閉 , 呼吸平穩,似乎睡去了。
他合住書房門 , 迎麵碰到剛收衣服回來的保姆,開口叫住她,“父親這幾日 , 吃喝怎樣。”
保姆臉色凝重 , “比夫人在世時,少一半不止。氣色也不好,長久下去,恐怕身子也要垮。”
他忽然問起這個,保姆有些擔憂,“少爺,先生情況不好嗎?”
喬楨說沒有。
次日清晨,天還未大亮,秘書將盛文近一周的財務報表送到書房呈給喬蒼過目,他彙報說董事會已經了解到您放權給少爺這件事 , 都沒有大異議。
“我喬家的產業,誰對喬楨不滿,盡可滾蛋。”
秘書又從公文包內取出一摞白色信箋,“夫人去世的日子,恰好是周容深兩周年忌日。廣東警界他昔年的下屬,同僚都趕去京城出席祭禮,公安部到底還是給足他身後事的顏麵。這些是他們親筆的慰問書。”
喬蒼麵無表情指了指桌角,示意他放下。
秘書問您不看嗎。
他語氣冷淡,“致我節哀順變,讓我保重身體,這樣冠冕堂皇的禮數 , 還用看嗎,猜也猜到了。”
他停頓片刻 , 將文件合住,靠在椅背捏了捏鼻梁 , “他們對周容深有多忠心 , 對我就有多痛恨,我這人一向不喜虛情假意。”
秘書笑了笑,“也是 , 官場最擅長虛與委蛇。”
世人說,何笙是死於周容深的召喚。
他活著等了她半輩子 , 死後在奈何橋徘徊 , 又等了她兩年。
他實在厭了,厭了這孤獨寂寞、沒有她陪伴的時光。
他想念她 , 日日夜夜不停息喊她的名字。
她聽到了。
她將這一世給了喬蒼 , 終歸要去贖罪。
她欠了這男人太多,連他彌留之際的最後一麵都未見,她無法心安理得接受他的終結,那段由她背叛而起的前塵往事 , 猶如一段下了蠱的咒語,時時刻刻在耳畔折磨著她。
秘書見桌後的男人似是乏了 , 眉頭緊皺一言不發,便不敢再打擾,將批示完畢的文件拿起 , 退出書房。
何笙的靈堂一直沒有撤掉,擺到了頭七。
頭七轉日的午後 , 跟隨喬蒼為盛文賣力打江山的幾名老部下過來上香吊唁,他親自接待了這些人。
白發蒼蒼的孟董事從祠堂走出,他摘掉眼鏡擦了擦淚 , “喬總 , 您瘦了。”
喬蒼笑說什麼年紀了,怎可能越來越健壯。
“夫人去世,您跟著也心死了。”
這一句話,令所有人動容沉默,良久一名董事說,“天妒紅顏。喬夫人這一生毀譽參半,除去她風月之事,她是非常好的妻子。喬總能有今日的鼎盛,她功不可沒。”
這些人如何哀傷悲慟 , 那三炷香如何滾滾燃燒,喬蒼都沒有落淚,他仿佛麻木,再無知覺,隻是維持著平和的淺笑,“沒有她,我不過是一個喪盡天良的土匪。”
他為了何笙,活活剝下自己一層皮,那黑暗的,堅硬的,血腥的皮 , 那配不上她的,不能給她安穩的皮。他疼啊 , 剝皮之苦不亞於十指連心,這期間他幾度想要放棄 , 可想到她會為此而不屬於自己 , 最終還是咬牙撐了下來。
他將他心愛的皮毫不眷戀丟在了來時的路,穿上錦繡輝煌的長袍,踏上高高的城牆 , 為她學做好人,放下染血的屠刀。
他護她在千軍萬馬的中央 , 護了三十年。
孟董事在沙發上落座 , “喬總如今退居幕後,扶持公子掌權 , 也能好好歇一歇。”
“幸好喬楨還算成器 , 不然我就是操勞到死的命。”
保姆端著一壺茶水進入客廳,喬蒼問她少爺在嗎。
保姆說在書房辦公。
他淡淡嗯,“讓他下來,見一見叔叔伯伯。”
片刻後一身正裝的喬楨出現在樓口 , 他透過一段距離,不露聲色觀察 , 見喬蒼正親自為一名白發老者蓄茶,他心中有數,壓著步伐半低頭抵達茶幾旁 , “父親。”
寒暄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頭看向他 , 喬蒼放下茶壺,指了指孟董事,“孟伯伯。你接觸少 , 印象不深刻。”
喬楨禮待而不失氣度喚了他一聲 , 孟董事打量他許久,讚不絕口,“我第一次見喬公子,他還是小娃娃,到我膝蓋處,由喬夫人領著,很乖巧機靈。如今一晃,長得玉樹臨風,後生晚輩冒頭這樣快 , 難怪我們老了。”
其餘人笑說喬公子和喬總真是**分相似。
喬蒼眼神示意喬楨坐下,他端起茶水,“實在不該請孟董事出山,可喬楨年輕,我不放心他,你是老臣了,你輔佐我才能踏實。”
孟董事非常清楚喬蒼的毒辣,他不敢居功,惹來猜忌,推脫說,“虎父無犬子 , 喬公子繼承喬總的幹練出色,我也隻是稍加輔佐 , 喬家的產業,還要他自己做主。”
喬楨在客廳陪這些人喝茶敘事 , 偶爾說兩句 , 也點到為止,很從容沉穩。一直到黃昏時分,要布置晚飯 , 這些人才提出告辭,喬蒼親自送他們出門 , 喬楨顧不上用餐 , 行色匆匆上了一輛車,去往盛文開會。
無事一身輕 , 喬蒼樂得清閑 , 他喝了一碗素粥,咽不下旁的菜,起身進入祠堂,關門時他吩咐保姆任何人不許進來打攪。
鼎爐內的往生香 , 徐徐燃燒著,剩下短短一截 , 修長的灰燼經穿堂風一刮,便倉促粉碎。
他沉默走過去,抽出舊的 , 續了三根新的,這屋子沒有燈光 , 隻有一方不大不小的窗,向著西南,一株墨綠色梧桐蜿蜒攀爬 , 粗糙的裂紋像一張蒼老的麵孔。
何笙還活著時 , 這屋子空著,她隻要和他賭氣,就往這裏跑,扔掉鑰匙反鎖上門,怎麼叫也不出去。
有一回她待了太久,他慌得不行,硬生生踹開了門,她躺在晃晃悠悠的吊床上,淌著口水 , 呼呼大睡。
他被她氣笑,想要打她一頓,讓她長長記性,不許再這樣嚇唬他,可又舍不得,打重了他心疼,打輕了她反而囂張,他無奈,將她溫柔抱起,她半夢半醒往他懷裏蹭了蹭,“你還愛我嗎。”
他腳步停頓 , 低下頭瞧她,她睡著 , 一句夢話。
他什麼都沒說,在她額頭一吻。
從那以後 , 凡是令她難過的流言 , 喬蒼總是當機立斷,扼殺得幹幹脆脆。
他平靜伸出手,穿梭過嫋嫋煙霧 , 撫摸著何笙的牌位,指尖起始於第一個字 , 一點點劃過 , 最終停落於最後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