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彌留之際 , 他正好做噩夢。
像是有感應一般 , 忽然間驚醒。
汗水浸透了睡袍,他扯開透氣,伸手擰亮床頭的燈光,看了一眼時鍾,淩晨三點整。
他捏著鼻梁,自己笑了出來,對旁邊安靜昏睡的女人說,“笙笙,我夢到你去了。你去時 , 喘著粗氣,憤怒對我說,我不愛你。你怎能這樣想,我怎會不愛你。”
何笙眼角淌下一滴淚,斷了氣。
喬蒼回過神,掀開錦被下床,倒了一杯溫水,想要喂她解渴,叫了她幾聲,都沒有回應,他探過鼻息才發覺 , 那不是夢,她真的走了。
她唇邊含著一絲笑。
水杯從瘋狂顫抖的指尖脫落 , 炸裂,粉碎。
保姆聽到動靜跑進來 , 看到喬蒼麵如死灰 , 僵硬注視著床頭,頓時意料到什麼,撲到床邊摸了摸何笙 , 她仰天一聲嚎哭,“夫人!”
一霎間喬家亮如白晝,傭人與司機的哭聲震天。
喬慈和喬楨從外地匆忙趕回 , 走廊上跪著一地燒紙的仆人 , 站滿醫生和保鏢,他們紅著眼衝進屋 , 看到喬蒼懷抱何笙 , 呆滯麻木望著窗外的雨。
這場雨太大了。
天與地連成水簾,那樹,那湖泊,那庭院 , 都變成了烏漆漆的模樣。
他未曾哭,隻是木訥而沉默。
這樣的沉默 , 是不會爆發,也不會天崩地裂,卻要將一個人最殘忍殺死的沉默。
短短幾個時辰 , 他蒼老許多,白發一霎間長了出來 , 他英姿勃勃的模樣,變得滄桑倦怠,那雙發光的眼眸 , 也混沌黯淡下去。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 跪在床尾嚎啕大哭。
這樣的混亂持續到深夜,整棟樓掛起白幡,焚香潑水,電話進進出出響個不停,白色的燈籠在屋簷下飄蕩。無論外麵如何喧鬧,喬蒼都一動不動,不許別人從他懷裏觸碰何笙,也不許靠近。
喬慈和喬楨立在床尾陪著,他水米不進 , 幹裂的唇良久才擠出沙啞晦澀的一句,“拿你母親桌上的眉筆來。”
喬慈走到梳妝桌前,打開匣子翻了翻,有許多支,她拿不準要哪個,便回頭哽咽喊了聲父親。
“黛綠色那一支,她最喜歡。”
喬慈將眉筆遞給他,他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溫柔和細致,他對何笙一向深情縱容,但這樣如水的溫柔,似乎是他拚盡全力 , 一場告別的溫柔。
他為她畫眉。
她生前,最不會畫眉。
她總要坐在鏡子前好久 , 一遍遍描摹,一遍遍擦掉 , 反複重來 , 到她失了耐性,伏在桌上運氣。然後撒嬌吵著喬蒼為她畫。
他雖然畫得也不嫻熟,總比她一高一低 , 一粗一細要強得多。
他畫成了兩道蜿蜒如月的黛眉,竟比當初還要精致。
他還是怕她不滿意 , 會賭氣他畫得醜 , “過來看,你們母親這樣美嗎。”
喬慈掩唇背過身啜泣 , 喬楨走上前看了一眼 , 隻一眼,便沉痛移開視線,“美。”
喬蒼像個孩子似的笑出來。
“那你母親黃泉路上,也能少罵我兩句。”
他拍打她的脊背 , 哼著她昔年哄喬慈入睡的歌謠,隻是唱著唱著 , 他唱不下去了。
他不願再自欺欺人,她還有感知,他察覺到 , 她在他胸口,一寸寸冰冷下去。
絲毫的溫度都沒有。
冷得他撕心裂肺。
“笙笙。”他喊出她名字 , 無數眼淚奪眶而出,將他剛剛畫好的眉妝盡數染花,淚水綴滿他慘白憔悴的麵孔 , 猙獰扭曲 , 嘶啞顫栗,他緊緊抱住她瘦成小小一團的身軀,臉貼在她額頭,“你怎麼丟下我自己走了。”
他想要忍,在兒女麵前忍,不能失去父親的威嚴。
可他到底沒忍住。
他愛極了這個女人,也恨透了這個女人。
她對他最大的惡毒,根本不是當年曾想過殺他,險些得手 , 而是她不等他。
他來不及等她推著輪椅陪自己看夕陽,他來不及等她喂掉光了牙齒的自己喝一碗湯,來不及的事那樣多,她怎能說跑就跑。
三日後何笙的喪禮,喬蒼沒有到場。隻是囑托喬楨,要辦得異常隆重,何笙最愛出風頭,這最後一程,更要風光。
他躲在別墅,拿著她的遺物,從清晨到黃昏 , 坐在窗前仿若凝固了一般。
喬楨從殯儀館回到家中,保姆在門口迎他 , 說先生讓他回來上樓一趟。
他在水盆內洗了洗手,問父親精神還好嗎。
保姆歎息搖頭 , 潑掉了那盆蓄滿灰燼的水。
不知怎的 , 庭院裏一株盛開了多少年頭的海棠,今早敗了。
枝椏上的葉子,長出雜亂的裂紋 , 樹幹爬滿枯黃的橫叉,來年這株樹 , 再也不會開花結果。
喬楨走上二樓 , 臥房內空空蕩蕩,覆蓋的白布還沒有揭開 , 滿目蕭涼。
他複而抵達書房 , 裏麵亮了一盞燈光,而在燈火深處,喬蒼握著一支釵子,釵子很簡單 , 素淨的銀柄,一顆碩大的白南珠。
他像是撫摸母親的臉龐那樣 , 愛不釋手,依依不舍。
這一幕猶如最澀的黃連,勾起人心頭的苦楚。
世人說 , 如何才是愛情的模樣。
正如喬蒼風月中遇到了何笙,從此天大地大 , 山高水長,他眼中再盛不下別人。
正如何笙這般依戀喬蒼,大好年華時放棄安穩 , 甘願隨他起伏跌宕 , 生生死死。
愛是離去,留下的人埋葬起靈魂。
喬楨這一刻,穿過死寂的空氣,穿過漫無邊際的悲傷,他看到的是他從出生到現在,始終引以為傲的,高大偉岸的父親,隨著母親離世,而徹底垮掉。
他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 , 臉上沒有喜,沒有怒,沒有慌,什麼都沒有,無波無瀾。
正是這樣的沒有,他的眼睛也空洞,絕望,寸草不生,荒蕪如廢棄的小島。
他昔年的神采,昔年的柔情,昔年的剛硬 , 都不翼而飛。
尋不到了,永遠都尋不到了。
喬蒼丟棄他的世界 , 他的歡喜,他的所有。
那把火焚燼的並非何笙 , 而是他。
喬楨紅著眼眶走入 , 無聲站立在桌前。
這支釵子他記得。
他年幼時,母親最喜歡戴。
不論是纏著父親陪她逛街,還是偶爾一場宴會 , 她總要戴著它,她有那麼多首飾 , 哪一件都比這個華麗珍貴 , 唯獨這枚得她歡心。
他不明白,問喬慈到底什麼緣故 , 她告訴他 , 那是父親在很久以前,與母親剛剛相遇,送給她的禮物。
此後她收到過父親數不清的珠寶,都不及它鍾愛。
“父親。母親的葬禮結束了 , 都很穩妥。”
喬蒼僵滯無比的眼睛,從燈火上緩緩移開 , “都誰去了。”
“廣東省所有權貴,商賈,福建省一些江湖頭目。總共三百零七人。”
他淡淡嗯 , “你要記住名字,往後還情。”
喬楨點頭說我明白。
“你母親。曾經很討厭我。”他回憶起何笙 , 平靜的唇角不由自主溢出一絲淺淺的笑意,“她躲著我,看到我就像看到了瘟神。”
喬楨笑出來 , 笑得眼前泛起模糊 , “她怕父親嗎。”
“不怕。她這個人,心很壞,也歹毒,除了你們姐弟,就連我也動過殺機。可惜,她比我還差一點,她要做什麼,我早就猜中了。我不戳破她,陪著她胡鬧。”
喬楨低下頭 , 大口喘息著,一滴滴淚墜在腳尖,他不敢抬頭看父親那張平靜至極的臉。
因為知道平靜之下,他生無可戀。
【明天大結局~~晚安姐妹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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