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子不敢動了。
他迅速靠近她的臉,她幾乎抬頭就可以嗅到他呼出的氣息 , 茶與煙交纏 , 和一絲沐浴後濃鬱的山茶花芬芳。
一晃這麼多年,連她都戒了山茶花的東西 , 他卻還在用。
人對物長情 , 無非是睹物思人。
她心口酸澀,鼻梁四周被他溫柔塗抹,酥酥麻麻的癢,絲絲縷縷的熱 , 他大拇指上繭子更厚了,從前調情時 , 她喜歡他這樣撫摸,可現在隻覺得他一年年滄桑,一歲歲風霜。
何笙視線平行是他的咽喉 , 他下巴的胡茬層層疊疊,眼眸蕩漾著春水。
周容深比她心口還要苦澀。
她光滑的肌膚 , 生出一絲絲歲月的痕跡,淺淺的紋路,不仔細觸摸察覺不到 , 但不意味著它不存在 , 他遺憾自己無法朝夕陪伴,看她從雙十年華,到三十歲,四十歲,甚至滿頭白發。
他時常做著一個夢。
他多希望這夢醒來,竟然是真的。
她拿著鋤頭,在桂樹下鏟土,讓他提一桶水來,等下一季花開 , 她為他跳舞,跳她十九歲時,迷惑住他的那支舞。
她站在灶台前,蒸一碗蛋羹,他從背後擁著她,輕輕吻她耳朵,她鬧著還沒熟呢,讓他趕緊出去,可還是一個勁兒往他懷裏縮,問他香不香。
她坐在藤椅上,托著他的頭 , 為他挖耳朵,他頭頂是溫暖的陽光 , 是潔白的雲朵,是微風不燥的午後 , 和她半張膽顫心驚的臉 , 生怕弄痛他,變成聾子,她哭與笑 , 吵與叫,都再也聽不清。
他倘若壽命不長 , 也甘願再減五年 , 就算抱著她清晨醒來,黃昏睡去的時間隻剩下一年 , 半年。也勝過他這樣獨自存活 , 百年孤寂。
他此時不知多感激何笙,他好歹有了一個盼頭,他能隔一兩月見她一麵,哪怕不可親近 , 她說著笑著鬧著,他也願意時間永久定格在這一秒。
何笙僵直身子 , 等他擦幹淨臉龐,撩起她長發,別到耳後 , 指腹似有若無掠過她眉尾,“剛才像極了小黑貓。”
她問現在呢。
他打量說像小白狐了。
“怎麼都是動物啊,就不像人嗎?”
他含笑不語。
她將他按在椅子上 , 拿起筆開始畫,她念叨著你要裱起來,掛在最醒目的地方。隔一會兒又改口還是埋在地窖裏 , 等一百年後算古董了 , 出土還能賣個好價錢。
他被她逗笑,笑了好一陣,笑得眼睛裏溢滿光彩,他都不知自己多久沒有這樣開心過,這樣快樂過,他手握拳抵住額頭,懶洋洋問,“畫了多少。”
她說畫額頭呢。
姓喬的大醋壇子風風火火往這邊趕時,何笙正叮囑周容深不要動 , 畫得萬一醜了,她可不負責。他問還能醜到哪裏去。她咯咯笑著,“醜到不忍直視。”
他果然不再動,聲音裏的笑意更濃,“你就是畫好了,能看嗎。”
何笙沒好氣蘸了一點墨汁,朝他甩出去,“你長什麼樣,我就畫什麼樣,嫌我畫工爛,那你別讓我畫。”
她這脾氣 , 還真是越來越大,都容不得別人說一句 , 周容深眼睜睜看她在紙上龍飛鳳舞,瀟灑勾勒 , 宣紙沙沙作響 , 她呀了一聲,有些變臉色,他好笑問怎麼了。
她急忙去蓋 , 生怕他看,又琢磨了會兒 , 覺得還不賴 , 洋洋得意說,“等我大功告成 , 讓你五體投地。”
忽然在這時門被人推開 , 一陣風卷起刮過,周容深的秘書慌慌張張走入,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被抓現形,又像是屁股後著火 , 難得如此驚亂失態,他看了眼門口作示意 , “周部長,我實在攔不住。”
何笙疑惑抬眸,喬蒼從回廊外穩步闖了進來 , 他獨身一人,穿著她中午離開時 , 那件淺藍色刺繡襯衣,陽光一照英俊極了,她打趣說他顯年輕 , 他還有點惱。
他身上煞氣騰騰 , 倒是下意識克製著,不過當他看到何笙為周容深作畫,笑容明媚,眉眼如此專注,臉上那絲為麵子強撐的笑意蕩然無存。
這小妖精,她還沒給自己畫過,倒出來畫別人了。
周容深端正姿勢,轉過椅子,麵朝他站起身 , “喬總,許久不見,你還是老樣子。”
喬蒼象征性握了握他伸來的手,兩人一同放開,“周部長也沒有變。”
他沒有邀請他坐下,隻是淡淡問,“過來一起用餐?”
喬蒼瞥了一眼推到旁的殘羹冷炙,胃口倒不錯,心裏的醋勁兒更大了,在家裏都不見她吃得這樣多。
“用餐不必,家裏吃過,何況我清楚 , 周部長並不是真心邀請我。我來接夫人回去。”
周容深看向何笙,笑著問 , “還要畫完嗎。”
她打了個噴嚏,覺得莫名陰森森 , “要不…”她偷偷觀察喬蒼 , 那臉色,比磨盤裏的墨汁還黑,分明在警告她 , 她笑嘻嘻放下筆,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墨寶 , 中途棄了太可惜 , 可畫的是周容深,若帶回去 , 喬蒼還不吃了這張紙。
秘書為周容深穿上西裝 , 整理著褲腿,告知他會議推遲了半個時辰,股東們等急了。
何笙拖著喬蒼離開辦公室,死命扯他袖子 , “你怎麼還進來了。”
喬蒼皮笑肉不笑,“我不進來 , 喬太太忘乎所以,不知自己姓什麼,是哪一家的夫人,還舍得出來嗎?”
她瞪眼捶打他 , “我當然知道了。”
他說我沒看出來。
每個字都泡在醋裏好久,何笙撲哧一聲 , 又慌忙捂住唇,把笑紋硬生生憋了回去。
秘書沏了一杯茶,給周容深提神 , 他站在桌前 , 撫摸著那幅墨跡未幹的畫,她畫了一多半,隻差填上嘴和耳朵,描一描頭發便成了,速度不慢,天賦差了些,將他畫得奇醜無比,幾乎沒有一處相似,活脫脫四不像。
他輕聲發笑 , 她就是這樣,自以為很厲害,其實她那小兒科的東西,從來都是他不深究罷了。
他指尖在畫上流連許久,回憶著她方才站在這一處,淺笑輕顰的模樣,微微失神。
秘書再度提醒他,他才收回目光,去往會議廳。
喬蒼步子走得極快,何笙跟他非常吃力,她嘟囔著你慢點 , 他不理會,她急了 , 跺腳耍潑,“不走了!腳疼。”
喬蒼這才停下 , 他側過身 , 淡淡睥睨她,語氣陰沉,“不走 , 回去就不疼了嗎。”
她伸出手,似笑非笑撒嬌 , “抱著走。”
四名保鏢麵麵相覷 , 同時低下頭,天下有兩可怕 , 其一是先生發怒 , 地動山搖,數不清的人遭殃;其二是夫人撒嬌,天崩地裂,牙齒酸倒 , 哪個更勝一籌,世人都說是其二 , 因為夫人降得住先生,先生治不了夫人。
喬蒼冷哼,“自己走 , 來的時候不還活蹦亂跳。”
他雖是這樣說,到底不忍心 , 故意等了她片刻,步伐放得極緩,抵達車門這段十幾米的路 , 他用了兩分鍾才走完。何笙趁他上車的功夫 , 衝過去想跳上他後背,可還沒來得及蹦,忽然聽到身後樹下的角落,傳來一聲非常輕微細弱的何小姐。
她止住動作回頭,是一個纖瘦幹淨的女子,與她年歲相仿,容色格外清秀溫婉,她直起身子站穩,笑得端莊 , “小姐認識我。”
女子點頭,越過何笙肩膀看了眼車內挺拔凜冽的喬蒼,他也恰好眯眼望向這邊,她頓時被他強硬的氣場震懾住,倉皇收回了視線,久聞周容深的妻子,跟一個黑幫頭目跑了,如今黑得洗白,倒成了首屈一指的貴胄。
她立在原處躊躇片刻,“何小姐,冒昧打擾 , 能移步和您說兩句嗎。”
何笙並不認識她,可對方手無縛雞之力 , 不可能傷到自己,她讓司機等等 , 跟著女人避到樹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