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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我的手抵在滾燙的唇邊,牙齒咬住虎口,疼得我頃刻回神,他嗬出熱氣暖著我的皮膚。

“和我鬧別扭,鬧了半個多月,還不痛快嗎。”

他幽邃的眼窩漾著深沉無奈的笑意,“沒良心的東西,夜裏獨占一張大床,睡得香嗎?”

和他形同陌路的二十二天,他半步未踏進我房門,我也從不主動和他說話。

我委屈得很,又不能發作。

我選擇他,就意味著與選擇關彥庭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棄了名分,棄了安穩,棄了利祿。

生,都是一件無比艱難毫無把握的戰爭。

張世豪牽著我走出醫院,回莊園的途中,我從頭至尾沒有質問他關於蔣璐和孩子的事,他也不提,默不作聲敞開窗子,吸食雪茄過煙癮。

濃稠的霧靄被釋放在玻璃外,拂過的風吹散一些,撲鼻而來,是他的味道。

不論擁擠的人潮,抑或泛濫的尖叫,我總能絲毫不錯尋覓到他,聆聽到他,捕捉到他。

有時候,我痛惡這樣墮落深陷的自己。

從我罔顧生死踏入澳門的一霎,我注定輸了。

我沒輸給亂世,沒輸給王權,輸給了張世豪。

“鄭長林的耳朵,是澳門數一數二的寬,黑白都有眼線,蔣小姐出了這茬子,不出一天,他勢必了解。”

“鄭長林不滿我使詐威逼利誘,他對我懷恨在心,明著我的餅他不動,暗著蟄伏報複。百樂門的油水喝不到嘴,他不庇護麻六,麻六與他反目,人財兩空,他和我的恩怨,在我抓他小辮時,就結了梁子。”

車停在一處十字路口,他看著變幻的紅綠燈,“潛艇進香港易如反掌,因為東北的條子撤了,王凜吃裏爬外,關彥庭和沈良州都不信他,他攪不起水花,香港的市場我們啃不下,也不至於完全喪失,潛艇泊岸辨風向,香港的條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惹是非。可進澳門會很吃力。”

禿頭左轉方向盤,駛入一條遼闊的街道,兩旁五光十色的霓虹映襯著噴泉池,光景姹紫嫣紅,“歸根究底,成與不成,卡在鄭長林這一關。蔣小姐至關重要,她能否拿下,取決鄭長林在警界對毀名聲的忌憚。”

車朝盡頭的樓群疾馳,“潛艇在香港等了三天兩夜,臨檢的條子過了四輪,鄭長林一時半會不鬆口,看他的意思,起碼再拖延一周,潛艇遲遲進不來港,耗一時辰,我們的壓力多一重。”

我模糊聽懂了,我合上車窗,避免字句被風稀釋,“你們打算用蔣璐的孩子,誆騙鄭長林,逼他開境關,他不允,以醜聞脅迫,驅使就範。”

這一招的前提條件,鄭長林和蔣璐有過肌膚之親了。

回想方才一幕,蔣璐剛抵達澳門時,她的意氣風發勢在必得,確實消磨得所剩無幾,她的眼神不會騙人,不會造假,她是空洞的,疲倦的。

她夾在男權博弈的漩渦,以自己為食,誘捕雀鳥,獵鷹,她重蹈的不是陳莊的覆轍,是她念念不忘的心魔。

我攥著裙擺的十指,險些刮裂絲綢,指甲嵌入花紋,不知針尖刺穿衣裳的刹那,衣裳和我一樣疼嗎。

“是我拚死拚活為你爭兩百兵力,擺巴叔的鴻門宴那晚發生嗎。”

車廂內鴉雀無聲,氣壓極低,我快要喘不過氣。

張世豪粗糙的指尖似有若無勾挑著我眼尾,“小五。”他喚我名字,前所未有的語氣,稀薄的呼吸堵在喉管一窒。

“這世上,任何女人也不能懷我的骨肉。”

他摩挲我長在眉絲內的朱砂痣,車碾過廢棄的井蓋,倏而顛簸,我在慣力的推搡中倒在他胸膛,他抱著我,一如既往,我抽離不得。

蔣璐的孩子姓張與否,她敢明目張膽懷,一是張世豪的疏忽給了她縫隙可鑽,二是張世豪的授意,她做了犧牲品。

我心知肚明,他要披荊斬棘殺出血路,絕非一朝一夕,更非單打獨鬥,大量的精力和死士堆砌他的江山,最華美的袍子不就是鮮血染就嗎。

要麼送葬,要麼稱王。

我抵觸蔣璐,蔣璐也痛恨我,我們容不下彼此,終究也容了。

蔣璐得寵的消息在澳門滿城風雨,名流權貴蛇頭地痞,都想一睹取代了把1902大旗插在勝義大樓城牆、血洗老巢的勞恩的蔣小姐風采,江湖不缺攀高折桂、錦上添花,獨缺登高跌重、雪中送炭。外人看來,蔣璐多麼風光,我便多麼黯淡失意,她能力克我,她的道行在我之上,我隻得輸心服口服,無還擊餘地。

潛艇毗港,距澳門六十公裏,我喬裝打扮去了一趟百樂門,找大B哥的大馬仔祁東接頭,拿到三分之一的預付款,餘下三分之二一手錢一手貨。

祁東把玩貨物清單,他笑談說,“程小姐也有駕馭不住的男人。”

我不搭理,檢查著安德森親筆簽署的支票,“可卡因五千斤,冰毒三千斤,全款到賬,剩下的七千斤,會分十批,按照蔡老板的意圖,由我們負責運輸,散發在威尼斯人的酒店、娛樂城和連鎖賭場。算豪哥的附贈,省得你們沾手,條子突襲掰扯不清,我們一力承擔。首次大合作,反水的顧慮,你們重,我們輕,畢竟決定權在豪哥手中。”

祁東說,“程小姐的氣概,女人很少見。三爺的馬子蔣小姐養胎,三爺帶她出席了澳門大大小小的商界舞會,結識了不少的名流權貴,程小姐黯然失色,默默無聞做事,我都替您不值。”

我不上套,笑得雲淡風輕,“花無百日紅。牡丹真國色也會開敗,何況是有瑕疵的女人。”

祁東曾和我當麵過招,差點把命玩進去,我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他見識過,他沒執著挑撥離間,怕弄巧成拙,他話鋒一轉,“做生意賺錢是商人本分,也是三爺當務之急,不管我是哪方的人,真金白銀入賬,程小姐也別忘答應我的。”

我笑說當然。

祁東向我鞠了一躬,掐滅煙蒂站起,他和我擦肩而過時,驀地止步,似笑非笑說,“我很疑惑,關參謀長送蔣小姐,他的圖謀昭然若揭,精明如張世豪,他接招接得太慷慨。”

他說罷意味深長瞥我,一言不發離開了酒桌。

我兀自搖晃著沾杯的紅酒,陷入沉思。

鄰桌坐著幾名中年女人,穿著嶄新奢華,像是哪家的富太太,其中短發的太太正在給同伴斟酒,“老馬說澳門要變天了,成噸的毒往港澳送,條子不敢阻止。警署有料,白花花的粉末,下冰雹似的砸。東北張三爺是頭一個吃螃蟹的,要說澳門慧眼識珠的商人比比皆是,爭先恐後的開墾賭市,偏偏他看中了毒市,毒的利潤大著呢,定什麼價碼,全憑心情。”

挨著她年輕些的太太歎氣說,“本以為勞恩小姐是狠角色,原來這位蔣小姐才是。短短一月,接管了勞恩小姐的應酬和生意。雖說清閑自在,但你明白的呀,張三爺不是凡夫俗子,那是荷槍實彈爭天下的土匪,博得他的喜愛和垂青,必須在交際的生意場拆真招。無用的女人,他養歸養,上位是不可能的。”

“勞恩小姐跟三爺年頭不短了,她手腕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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