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頭立在客廳茶幾,遞給我一杯茶,我沒接,眼神示意他擱下,我捏住頭頂盤旋的長長的君子蘭,指甲蓋撚磨著葉子的細紋,“他擔得起東三省終結時代的參謀長稱號。”
我伸懶腰打哈欠,“潛艇在漳州港泊岸,裝貨用了兩天,你教的馬仔是廢物嗎?不如大張旗鼓招呼條子來查。事不宜遲,耗著費油,且惹人矚目,過去半個月了,張世豪下一步的安排呢。”
禿頭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唯諾而僵滯,“勞恩小姐,1902的爛攤子多,您歇著。”
他忙不迭要跑,我怒喝他站住。
禿頭若不是如臨大敵的樣子,我倒不追究了,他這慌裏慌張的德行必有蹊蹺。
他嬉皮笑臉打諢,試圖翻篇兒,我麵無表情的注視他,看久了,他就繳械了,“豪哥在婦產醫院。”
我一怔,“他跑那裏做什麼。”
“蔣小姐清早暈倒,照顧她的保鏢說,她淩晨吐得厲害,一夜無眠,豪哥知道後,吩咐送婦產科。”
我拿著書的手狠狠一抖,倉促砸在地板,隔著光滑的綢緞衣衫,不由自主抓緊了膝蓋,將裙擺扯出一團褶皺。
婦產科。
我也曾在那地方三進三出,我曉得這意味什麼。
我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發出疑問的一刻,是如何的無措與崩潰,“她懷孕了。”
禿頭齜牙咧嘴不敢說,好半晌他擠出一句,“這種節骨眼,豪哥不是不謹慎的人,沒用的女人他都不要,怎會自找累贅,想必蔣小姐的,是意料之外。”
我腦子轟隆炸開一劑霹雷,電光火石間,險些從椅子栽倒下去,我費盡力氣扶住靠背,艱難的仰頭,“他還在嗎。”
禿頭說豪哥在1902處理了大半天的事務,中午剛去不久。
他見我麵龐實在蒼白得難看,他再次巴水杯遞我,我麻木接過,不知溫度不知苦澀的喝著,像沒了知覺的機械。
“勞恩小姐,這天底下有錢有勢的男人,誰是從一而終呢?蔣小姐不是最近納的,她比您早。您怪她,她不怪您嗎?您在東北混得風生水起,您是聰明女人。”
他說完朝我鞠躬,默不作聲的退出了房間。
窗外陽光刺目,像揉了針,紮得每一寸皮囊,火辣辣的疼。
我從不奢望張世豪在擁有我之後,和前塵舊情斷得老死不相往來,蔣璐也好,魯曼也罷,她們不僅是一具充滿肉體溫度的女人,鞍前馬後為他舍身忘義,猶如我對祖宗一般,把最好的青春賠付給他,我割舍沈良州,在我的心尖剜除,代價是脫胎換骨扒了一層皮,時至今日,兩年的一幕幕,好與壞,笑與哭,我拔出泥沼,也辦不到忘得一幹二淨。
我以為,蔣璐不堪大任。
她無法威脅我的地位,我牢牢地俘虜了張世豪的風月,荒唐是,現實給我殘忍一擊。
我這一生,是殘缺的。
而蔣璐,她做著我最渴望的事,她邁著我的步子,她是那麼輕而易舉圓了我的夢,我卻費盡心機求之不得。
我渾渾噩噩回到臥房,反手鎖上門,單薄的脊背沿著牆壁滑落,無力跌坐在冰涼的瓷磚。
兩隻瘋狂顫栗的手掩住麵龐,我由絕望的啜泣變為嚎啕大哭。
我用極快的時間平複了自己,我不能任性困頓在這一方自怨自艾的天地,我選擇的每一條路,我都沒資格後悔,我不能狼狽的逃竄,讓世人看我笑話。
我擦幹眼淚找到禿頭,命令他載著我去醫院。
他不敢違背我的旨意,我們到達蔣璐的專屬病房,隔著門扉鏤空的窗子,在那片霧蒙蒙的雪白的牆壁,雪白的門,和一片雪白的光之中,我發現了張世豪。
他未刮胡茬,臨窗而立,高大身軀擋住了黃昏穿堂而入的餘暉,碧綠色扳指在他指尖來回翻轉,花豹自始至終低垂頭顱,“孩子不足一月。”
“化驗單。”
花豹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取了一份血檢報告,他打開從頭至尾瀏覽,折疊壓在煙灰缸底部。
張世豪在沙發落座,他不動聲色眯眼,他並無多少內涵的目光嚇呆了蔣璐,她下意識捂住腹部,麵露驚恐,“豪哥。”
“他的價值,會迅速被利用。你能做的事,隻需打掉他。”
判定死刑的一句話令躺在床上的蔣璐蜷縮進被子裏劇烈抽搐著,粗重的喘息夾雜哭腔,此起彼伏蔓延,時輕時重,風湧入病房,摧垮了懸吊的一株蘭花,花枝折裂,粉碎為兩截。
“不要異想天開孩子能改變你的未來,或者牽製住誰,你所接觸的人,都不會把這條命當回事。”
床鋪動了動,蔣璐艱難坐起,凝視背對她的張世豪,“這麼多年,你對我究竟有一絲感情嗎?”
張世豪拎起搭在衣架的西裝,沉默穿好,他係著袖綰紐扣,“墮掉後休養幾天,用最快的速度解決鄭長林,你懷孕的消息,自己放給關彥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