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豪拾起枕頭旁的一柄木梳,梳理著我的長發,“關彥庭升遷副國級的任命,中央做了常委大會提案,他的名譽和功勳,十拿九穩。”
他仿佛這麼久,初次觸碰我的皮囊,如來之不易的稀世珍寶,又如不舍割裂的告別,纏綿,留戀,寂靜。
他眉目一貫的淩厲蠻橫,摧毀得無影無蹤,再不似昔日凜冽倨傲的張世豪,他溫柔抱著我,與這世間千千萬萬的普通男子並無分別,有情愛之弱項,有歲月之滄桑,我自下而上感受著他的沉默,麵色一寸寸灰白。
張世豪擁住我的臂彎不斷收緊,他的袖綰繃出褶皺,牢牢地箍在腕間,“跟著我,生死未卜,我的明天會怎樣,我自己也無把握,我護不住你,小五。”梳子的齒刃停在發梢,他的手隱隱顫栗,同我一般在竭力克製著,“你沾了毒品和軍火,違法偷渡,等著翻舊帳的人盯著你,洗清汙點很難,除了關彥庭,誰也辦不到。他升副常委後,會是東北三省唯一的陸兵上將。軍權即政權,沒有人敢揭發你。”
他吻我的額頭,冰涼的朱砂痣遺落一滴炙熱,湮沒在我眼角。
“小五。我是亡命天涯的逃犯,我手上有十七條人命,十幾噸白粉經我的渠道販賣黑市,生,是我不畏死該得的,亡,也是我理所應當的結果。我這輩子不虧,但你不行。”
他薄唇含住我雪白細弱的耳垂,他的呼吸,他的體溫,他的韌度,絲絲縷縷的滲透進我的肌膚,“小五,你是我的牽掛和軟肋,你留下,我沒膽量赴死,也沒膽量孤注一擲。可我沒路了。我必須以命相搏。”
我無助麻木的看向咫尺之遙的張世豪,“你不要我了。”
他深沉皺眉,良久,嘶啞嗯,“我要不起。”
他話音未落,我半點征兆皆無扇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焚燒著熊熊的烈焰,是我的憤怒之火,無比的重,無比凶狠,我雙眼腥紅,“你把我當什麼了?寵物,誘餌,累贅,還是阻礙你絕境逢生的石頭?高興時,哄一聲,危機時便丟掉嗎。”
張世豪偏著頭顱,維持被打的姿勢,他的臉龐了無波瀾,又頹敗黯淡,半晌不曾扭轉回來。
純黑的絲絨襯衫在幽暗光束裏閃爍著模糊惆悵的亮,我不相信關彥庭找他索取我,這節骨眼黑白涇渭分明,楚漢之界,萬萬不會逾越。
他們也給不了彼此渴望的籌碼。
張世豪讓我回去,絕不是一場你進我退暫時議和的交易。他大抵嗅到了腹背受敵彈盡糧絕的硝煙之氣,關彥庭的突降,遠勝過公檢法的條子追剿,他肩負著提頭領賞的重擔,這份政績,唯他需求。他的一舉一動同時陷入了沈國安的監視和布控,後者巴不得抓住他瀆職徇私的把柄,我是重磅炸彈,是攪得這盤僵局死灰複燃的火種,於關彥庭不利,於伺機扯他下馬的省委班子大益。沈國安翹首以盼我折騰出不可挽回的風波來,把關彥庭順勢踩死在漩渦裏。審時度勢城府高明的關彥庭不會自投羅網,他若能搜尋張世豪的蹤跡,直接攻占絞殺,無須像從前顧忌兩方勢均力敵,損兵折將的壓力橫亙,聰明的選擇自然是主張懷柔政策而非血腥殺戮,如今勢力懸殊,一個似喪家之犬,一個春風得意,更待何時呢。
張世豪失了我,他在澳門寸步難行。
且不說很多場合不便出麵,大大降低了他的神秘,也暴露了他兵敗的現狀,東北的獵鷹鋪天蓋地飛滿蒼穹,瞄準俯衝,獠牙咬斷他的咽喉,氣絕分秒而已。
我是他的鎧甲,亦是生死關頭的保命盾牌。
我攥著他衣領,聲嘶力竭質問,“我走了你呢?你告訴我,你有幾成翻盤的把握。”
他任由我撕扯,深邃的眼窩投下一片虛無的暗影,“零。”
我動作一滯,無人能體會那樣熱切深刻的絕望,徹骨又倉皇。
他一言不發撫摸我的臉,“我想讓你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