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拿著就拿著吧,你白音爺爺是個大財主!”張玄策點點頭,笑嗬嗬地吩咐。
白音立刻把眼睛一豎,反唇相譏,“你才是大財主呢,你們老張家當年差點把生意做到外蒙去!要不是你這小混蛋太敗家,說不定現在連半個黑石城都能買下來!”
兩個老頭互相逗著嘴,轉眼就把胖子官員和藍西裝等拋在了身後。看看周圍沒有閑雜人員跟上來,張玄策突然停住腳步,帶著幾分得意追問,“你個老東西,今天又唱苦肉計給誰看?難道以巴圖現在的身份,也阻止不了給小鬼子立碑的事情麼?”
“都這麼大歲數了,你就不能裝會兒糊塗?!”九十多歲的白音,衝著八十多歲的張玄策翻翻眼皮,恨恨地說道。“你一出麵,我就知道又被你看穿了。巴圖那混蛋骨頭太軟,不敢跟其他幾個常委全鬧翻了。而另外那幾個,都是急著建功立業的主。隻要能把日本商人招來,他們才不在乎給誰立碑呢!”
“然後你就....”
“我今天在這裏一鬧騰,市委表決時,巴圖就有理由投反對票了。然後再想辦法朝報紙上捅一捅,估計就能把給小鬼子立碑的事情,徹底給攪和黃掉!”白音擠擠眼睛,像小孩子偷到了糖般得意。
“至於麼?你也是當過地委書記的人,就不會通過正常途徑去......”張玄策不理解白音的難處,看了對方一眼,不屑地數落。話說到一半兒,才忽然意識到白音性格便是如此,向來能走彎路就不直行。況且這老家夥也離休十多年了,在政界的影響力早已趨近於零。能想出這一招苦肉計來,其實已經非常難得。
二人曾經在一起共事好幾年,所以很多話根本不用說完整。猜到張玄策心裏的想法,老白音忍不住苦笑著搖頭,“老了!當年認識的人,沒的沒,帕金森的帕金森,我的話,早就沒人聽了。現在的年青人啊,為了賺錢,什麼都可以賣。唉!算了,算了,咱們不提這些。你個老東西,怎麼突然想起回來看看了?!”
“趁著還能動彈,就出來走走。看看你,看看老方,然後再去給老彭和黑子兩個敬一杯酒!”看了一眼白音稀疏的眉毛和頭發,張玄策實話實說。
都是在槍林彈雨中打過滾,兩個老人真的不在乎什麼口彩不口彩。隻是提起當年那些朋友的結局,心裏不覺有些黯然。彭學文居然被軍統自己給清洗掉了,方國強先當右派,又成了極左,一生不合時宜,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記憶。而周黑炭,自打和平時代來臨,就轉業去管農牧。專門研究如何利用草原上的季節河種水稻,前後花費了近二十年才終於出了成果。中央主政的某位中央領導親自點了他的名,在北京接見了他。不久那位領導折戟沉沙,周黑碳當年做土匪的事情也立刻被眼鏡明亮的革命群眾給翻了出來.....
“改天咱們倆一起去給黑子上一碗大米飯吧!”輕輕揉了下眼睛,白音低聲建議,“我聽他的獄友說,那年過年時,他一直嚷嚷著要吃碗大米飯。結果看守卻嫌他鬧事,把他單獨關了小號。一關就是五天,等過完了年,想起把他放出來時,屍體早就硬了,銬子上啃的全是牙印兒!”
“唉!”這段往事張玄策早就在白音的信裏讀到過了,心中的痛楚得早已麻木。他不知道自己該去怪誰,那位瀆職的看守,八十年代初期因為抓捕越獄的逃犯,被後者用匕首捅在了腎髒上,當場犧牲。而當年召見周黑碳並牽連他身陷囹圄的那位高級領導,因其最後的所做所為,永遠也不可能被平反。
“唉!”白音也陪著低聲歎氣,“那年代,瘋得厲害!要不是你關鍵時刻出麵替我作證,我估計也早就跟黑子做伴兒去了!”
忽然間,他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望著張玄策的眼睛,鄭重請求,“你當年到底是怎麼跟調查的人說的?好些人都替我喊冤,卻全都不頂用。可你當時因為站錯了隊,早就被踢到二線工廠裏去了,怎麼反而能幫我把裏通外國的罪名洗掉?”
“這個.....”張玄策的情緒立刻從哀傷中被拉了出來,訕訕地撓頭。
看著他滿臉尷尬的模樣,白音的好奇心愈發旺盛。用力拉住他的衣袖,大聲催促,“趕緊說,別賣關子。咱們倆都這歲數了,你還想讓我到死都整不明白到底是怎麼逃過了一劫啊?!”
“其實也沒什麼!我隻是說了幾句大實話而已”張玄策被逼無奈,隻好苦笑著招認。
“什麼大實話?你小子應該不會落井下石吧!應該不會,要不然,他們也不可能放過我!”
“我隻是跟他們說,白音這老家夥雖然很不地道,但卻不是個傻子!當年吃了敗仗,被孫蘭峰追得連口氣兒都顧不上喘的時候,他都沒向國民黨投降。如今全國河山一片紅了,他怎麼還可能傻到再去跟國民黨特務勾勾搭搭?!除非他腦袋給驢踢壞了!”
“你個小王八蛋,居然敢瞧不起我!”白音先是一愣,然後勃然大怒,舉著拳頭衝了過來。
張玄策轉過身,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大笑著回應,“你個老東西,翻臉就不認人了是不?連救命恩人都打,說你不地道還冤枉你了?!”
兩個老頭一個逃,一個追,在夕陽中越跑越遠,越跑越遠。身體慢慢融入金色的晚霞中,越來越年青,越來越年青。
“嗚嗚——”有過路的火車拉響汽笛。數隻野鳥被驚得飛了起來,飛過黑石市標誌性的城樓,飛過鱗次櫛比民居,飛到巨石祭壇上方,乘風翱翔。
巨石祭壇中,幾縷青煙慢慢湧起,被晚風吹散,飄飄蕩蕩飛向遠方,飛向天與地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