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魚彩色的觸須(2 / 3)

戲還在繼續上演,一個穿著米黃色滑雪衫的碩實的身軀堵住了車門。滑雪衫顯得短了些,從款式和顏色看,肯定是廠裏發的工作服。也許還是那老頭的女兒或者毛腳女婿單位裏發的,他不無揶揄地想。短短的花白頭發,後頸上折疊多層的肥肉,他估計那人年輕時可能是個裝卸工。現在他卻十分吝嗇自己的力氣,賴在那裏不肯用勁,任後麵的許多手推搡他的背部與女人似的肥臀。他似乎感到很舒服,跟按摩一樣,連往上擠的表示也不高興做。即使兩臂往上舉舉,也像伸懶腰似的。旁觀的他驀然產生跑上去對那個多肉的屁股狠踹一腳的願望。他覺得自己的腳已經感受到踩在棉花堆裏的快感。他的耳邊響起一陣由黑管吹奏的侏儒進行曲的節奏,涼涼的晚風吹到麵頰上叫他很愜意。

這時,一支小號忽然激越地奏響,他看到一個婦女抱著孩子在人叢中艱難地浮沉。她的一條手臂像劃水似地在人們的頭頂上一揚一落,另一隻手把孩子側著高高地舉起來,以減少阻力。那是個小男孩,穿著鮮紅的尼龍滑雪衫,戴著頂前麵綴著個大熊貓頭的薑黃色的圓頂絨帽。孩子的兩條手臂抱住母親細長的脖子,並不太緊,頭轉來轉去,那個大熊貓的腦袋也跟著轉來轉去。看來他對那種場麵已司空見慣了。母親反沒有孩子那麼超然。從鮮紅的臂彎裏露出來的臉,仍然以它的酡紅引起別人的注目(至少給了他極為強烈的印象)。這是活的燃燒的紅,紅的邊緣的白皮膚似乎發出一暈白熾的光來,看得到血流的澎湃,有波動與漲落。他立刻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聽見太陽穴裏的血管在砰砰作響。那母親身子猛地向前一傾,像米隆的雕塑“擲鐵餅者”的姿勢,又像劈波斬浪的船頭。就這麼拚命地往前拱動了幾下,竟讓她衝到了車門前。這時,一個從車門口後撤的中年男子似乎跟她說了句什麼,也許是勸她等下一輛車。她突然張開了嘴,仿佛要狠狠地咬那人一口。雪白的牙齒在漸濃的夜色中一閃。她懷中的經驗豐富的小家夥“哇”地哭了起來。她將空著的左手與左腳,向閉合攏來的車門中直直地插進去……

他將頭轉了一百八十度。出現在他麵前的是燈火稀稀落落的黃浦江。帶著鹹腥味的江風向他撲來。兩團黯淡的銀光投入他的眼簾,一對白發翁媼手挽手默默地站在那邊,都穿著料子很好但式樣過時的玄色拷花呢大衣。男的腰板挺直,空著的手拎著一隻沉甸甸的白色塑料袋。女的佝僂著腰,隻到男的大衣第二粒紐扣那麼高,頭低著,好像在打瞌睡。他們也在等車,銀發在微風中輕輕飄動。男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的目光也無力去仔細察看那位老人臉上的表情。他隻是匆匆地瞥了他們一眼,就趕快把視線轉向別處,去看那遠處江上一動不動的船影。但是,那老人強直的脖子與雕塑似的傲岸的身姿,以及他旁邊依賴著的那個逆來順受的身影,已經帶著深沉的寒意,烙在他的心上,再也不能抹去。

聽到那喊聲的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那聲音招呼的是他。他轉過臉去,隻是覺得那興高采烈的聲調與周圍的氣氛很不協調,顯得有些滑稽。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正從四合的暮靄中向他飄浮過來,他毫不驚訝,說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他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待著,而等待著的事終於發生了。

“想不到在這裏見到你。”

“就是,沒想到。”

“我們沒見麵有幾年了?”

“好些年了。”

“有十年了。”

“十年?十年!”

“我聽說你是當頭頭了。”

“哪裏,你從哪兒聽說的?”

“記不起來了。我這些年跟中學同學基本上沒來往,但你的消息不知怎麼倒耳邊刮進了一句。”

“你成家了吧?”

“馬馬虎虎,你呢?”

“也一樣。”

“你有孩子了嗎?”

“兒子,兩歲。你呢?”

“光屁股,無兒一身輕。”

他突然想起來了,對方的綽號叫“臀部”。那位老兄念書時從來不說粗俗的字眼,非說屁股的時候,就用“臀部”對付一下。他隨之還憶起了有關“臀部”的另外一些事。“臀部”的功課很好,但人緣極差。他太喜歡滔滔不絕地教導人,還容不得人打斷。“臀部”引他為知己,原因在於他有長時間地傾聽對方談話的良好習慣,而且再厭煩也能克製住不打嗬欠。每回作完長篇演講,“臀部”總要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若不是知心朋友,他絕不肯吐露那幾籮筐藏在肚子裏決不會爛掉的珠璣。

奇怪的是,他現在怎麼也想不起“臀部”的尊姓大名,連個影子也搜不著。

“你的氣色不太好。”

“怎麼?”

“來來,到那邊去,”“臀部”說,“我給你仔細看看。”

路燈才剛剛點亮,光線不強。據說,那是種新型的光源,光線會一點點地增強,而到最亮的時候又會自動熄滅。這是真正的仿生學,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念。

“你真的是當了頭頭了嗎?……把臉仰起來!”

“怎麼啦?”

“你要當心,你的官運不太好,可能要出問題。”

“噢?”他發覺自己叫了一聲,“你從哪裏看出來的?”

“印堂。你的印堂發暗——就是兩眉之間那個地方。”

“是嗎?”他抬起左手的中指擦了擦眉心,“你是什麼時候學會看相的?”

“不,不是看相,我這是氣功。”

“氣功?你是哪一路的?鶴翔莊,大周天?我隻聽說氣功可以測病,倒沒聽見過氣功可以算命。”

“我知道你在中學裏練過陳式太極,不過你老兄的這點氣功根基,老實說,僅僅是皮毛。但你畢竟是有些根底,我告訴你,你能聽得懂。氣功測病也好,氣功算命也好,關鍵在一個氣。人體內有股看不見的氣在流轉。既然氣會流動,也就會有淤塞。中醫說:‘通則不痛,不通則痛。’氣不通成病,血不通成傷。血隨氣流,氣滯血凝。氣血流轉不能用肉眼用儀器觀察,隻能同樣用氣。氣功好的就是有本事把別人身上氣血的信號放大,這跟電子管放大器的道理是一樣的。所以我們練氣功的,隻要靜心內觀,其實就是在接受你發出的信號,加以放大處理。這時候,你站在我麵前,就不是一個有骨有肉的人,不過是一個氣血網絡的運行圖……”

“臀部”又進入了他的演說迷醉狀態, 一個接一個的詞彙像流水線上的產品從他嘴裏滾出來,滾滾而下。他發覺已經無法與“臀部”的言語保持同步。他聽到了“臀部”的聲音,還來不及理解那聲音承載的意思,新的聲音又湧現出來,疊合上去。意思像山洪一樣宣泄。他昕到“第一層次”、“第二層次”、“第三層次”,“生理性預測”、“病理性預測”、“社會性預測”……他覺得“臀部”不簡單,決非等閑之輩。單憑他用這些名詞,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土八路”。他無法辨析“臀部”說的意思。他還捕捉不住那些意思。他更覺得“臀部”的聲音有種不可抗拒的說服力,就像那輛默默地向人群擠壓過來的公共汽車。他隻能不停地點頭,或者插問一句,表示他正在聽著,正把這些深奧的話全部吞了進去,並且迅速地消化了。他突然發覺自己迄今為止的生命都在扮演一個能聽話的角色。他演這個角色一直演得很好。演得很好!這兩年不知怎的他不想再演這樣的角色,他想換演一種角色。毛病就出在他想換演一種角色。他衝動起來,想對著“臀部”嚷,我明白了,我明白毛病出在哪裏,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