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納笑了一下,說:“有善良的心意,必有善良的報應。”

老大“哦”了一聲,老二也跟著“哦”了一聲,然後他們開始大笑。笑過之後他們就用眼睛跟著女人去給僵屍送食。他們很崇拜這個女人的,隻要她高興,他們就可以為她犧牲一切。

在老三的事情上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那年老大和老二從圖伯特回來後,發現他們的領地上多了一個入侵者,這個入侵者就是後來的老三。和老大老二相比,老三就像個侏儒,隻需輕輕一拍就會像螞蟻一樣粉身碎骨。不過這個家夥白白淨淨的長得倒是蠻好看。當時老三和闌納並不知道老大老二已經到家了。老大老二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他們,眼睛瞪得跟野犛牛差不多。吃飽喝足的老三,天天洗桑拿的老三,滿足了生理上所有需求的老三,坐在陽光燦爛的草地上,摟著闌納,一邊喝著美酒一邊吹著口琴。僵屍在音樂的催促下笨手笨腳地給他們跳舞唱歌,他的舞蹈好像已經找到了人類的某種感覺,那五音不全的歌聲已經開始向聽者傳遞一種神秘的信息了。闌納從來沒有如此開心過,她不停地笑啊笑,笑聲銀玲一樣清脆,卻像針一樣紮進老大老二的心坎上。一時間老大老二都看傻了。後來老二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老大也不禁熱淚縱橫。

老三順利地加盟了他們的生活。

老三和僵屍是在某年夏天的一個中午來到這裏的。當時老大和老二不在,他們到圖伯特找“薑巴”人買布匹、大米、鹽塊和食糖去了。他們走的時候帶了很多金塊,犛牛馱著金塊走路的樣子就像個醉漢,而他們自己的肩膀也沒閑著,能扛多少就扛多少。這裏的石頭有多少金塊就有多少,有時候找不到好材料他們就用金塊擦屁股。圖伯特很遠,來回要兩個多月的時間。每年他們必須在這個季節去圖伯特,遲過這個季節薑巴人要麼去了印度要麼去了中國。圖伯特是薑巴人的站點,他們在那裏稍加休整就又踏上發財的征程。一年四季,薑巴人像螞蟻似地往返於中國和印度之間,就像現在的“二道販子”,他們把中國的東西倒騰到印度,再把印度的東西帶回中國。所以每年這個季節老大老二必須在薑巴人離開圖伯特之前趕到那裏,否則他們就要倒黴整整一年。不過這樣的事從沒發生過,薑巴人寧可不去印度和中國也要在那裏等老大和老二,因為他們帶的是黃澄澄的金子啊!每當這個季節裏就有許多強盜尾隨老大老二他們,試圖找到金子的發源地,但都是有來無回。去圖伯特的路上撒滿賊娃子的屍骨。

老三和僵屍來到這裏的時候,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當時因為無聊,闌納正和小狗小貓玩得起勁,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老三的到來。

老三來到這裏純屬意外,或者是時空倒轉造成的。

他是一家州立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位置很一般(跟幹屍差不多),有一次領導找他談話,說了一大堆當前博物館的困境,他就提出了“停薪留職”的要求,說白了跟下崗差不多。因為形勢的需要,博物館必需拆除,把黃金地段讓出來搞商業發展,等把全州的經濟搞上去了之後,再重新成立博物館不遲。根據上級領導和專家學者的多方論證,以“重複的古物賣掉,珍貴的留下,毫無價值的扔掉”為原則,一具腐爛變質的幹屍就順利地落到了老三手裏。領導把幹屍送給老三的時候說,你白撿了個大便宜,這具幹屍在香港能賣到幾千港幣,到了美國更不得了,能賣到幾十萬美金呢。可惜博物館出不起路費,你若有能力就把它拿去賣掉,越遠越好,錢全部歸你。老三樂的什麼似的,當下向領導表示如果能把幹屍賣到美國,錢不僅和博物館平分,而且他還要在城裏最好的中亞大酒店給全博物館的人來個一條龍服務。

老三從單位上出來後,才知道謀生的艱難。他啥狗屁手藝都不會,大學裏學的,工作裏學的,到了社會上兩眼黑乎乎的一點用都沒有。有一陣子他非常後悔自己的魯莽舉動,想在單位上好歹是混著,也不至於落得個食不裹腹的悲慘下場。至於那個幹屍,整個一個垃圾,經過那麼多的領導、專家的鑒定,好事會輪到自己?現在他的房子成了博物館,幹屍占據了他最好的一間房子,而他自己卻住在放雜物的小房子裏。自己現在連吃飯都成問題,哪裏有錢把那個家夥運到香港、美國?真是扯蛋。整個一個騙局。老三的心情很不好,經常喝得熱熱的躺在河邊反省自己。

關鍵的時候倒是幹屍幫了老三一把。幹屍發現老三有一陣子不大對頭,行為古裏古怪的,常帶著他在河邊走動,一走就是好幾個小時。莫非……他想把他扔進河裏?幹屍非常恐怖,急情之下就給老三出了一個主意。

對於幹屍的這個主意,老三想了好長時間,說:“還行。試試看吧。如果不行我還是要把你扔進河裏!”

幹屍連忙點頭答應。

就這樣,在幹屍的指點下,老三開始配置一種綠色液體,全是名貴藥材,費用昂貴,幾乎用光了老三這些年所有的積蓄。他每天把幹屍放進水池裏浸泡三次,每次三個時辰,在浸泡的過程中老三就坐在一旁默誦幹屍教他的神秘經文。三天三夜,不能吃,也不能喝。這樣過了15天左右,在老三精心嗬護下,幹屍漸漸地變成了一具僵屍。而老三卻幾乎變成了餓死鬼,瘦得一把骨頭。並且,為了給僵屍買藥材,老三把房子也給賣掉了。他無家可歸,成了名副其實的流浪漢。同時,在僵屍的帶領下,老三勇敢地走向了市場,成為著名的流浪藝人。他們表演的節目很簡單,老三吹口琴,僵屍就跳一些簡單的舞蹈。哇噻,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耶!大街小巷,酒店旅社,場場爆滿。隨著演出的不斷進行,老三自身的藝術潛能也被高度地開發出來了,他自創了許多小醜節目,和僵屍互為一體,節目越演越好。

後來,本市的人看夠了老三和僵屍的把戲,他們就再換上一個城市,實在沒地方去了他們就下鄉演出,鄉下的人看夠了他們就去牧區給放牛放羊的人表演。錢倒是掙了不少,可全讓僵屍用光了。那時候僵屍的身體非常虛弱,不像現在這麼硬朗,每隔五天就要用綠液泡上一次,配上一次藥水需要好幾百塊錢的成本,所以老三不僅沒賺上錢,總體算下來還是虧本的。而且這種液體的配方複雜得要命。雪蓮必須是每年天山上第一個開花的,藏紅花必須是西藏玉樹產的,貝母要賽裏木草原的(而且必須是由東鄉回族親手挖出來的)。還有毒蠍要甘肅的雄黃要雲南的鹿鞭要連蛋的麝香要新鮮的,什麼東西先放什麼東西後放,等等。老三快要給僵屍累死了。有一段時間老三覺得自己哪裏是主人,簡直快要成僵屍的奴隸啦。每次他們出行的時候,老三不得不坐在馬背上趕車,而身後的馬車上拉的全他媽的是僵屍的東西,簡直成了一個流動大藥房,很多時候僵屍就舒舒服服地躺在馬車上的藥池裏閉目養神!

其實,老三無怨無悔。他已經陷進去了,而且不能自拔。首先,他已經徹底喜歡上流浪漢式的藝人生活了。其次,他也喜歡僵屍。

兩個家夥越走越遠。全新疆都快給他們轉完啦。

有一天在賽裏木草原深處的一戶哈薩克族牧民家裏演完節目後,僵屍突然掙斷繩索沒命地往前猛跑,老三就在後麵沒命地追。怎麼也追不上。後來發生的事連老三自己也說不清楚,隻記得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他們來到了一個景色秀麗的地方,這裏四麵環山,山上覆蓋著一層一層的鬆樹林,山下的草地上開滿一大片一大片的黃色小花朵,放眼望去草地就像一塊柔軟的麵料,踩在上麵感覺美妙極了。傳來狗的叫聲,然後是一個女孩的笑聲。當時有一個美貌的絕代佳人,因為無聊或者是思春,正和小貓小狗玩得起勁。她的笑聲傳得很遠。

後來,有一次闌納和老三做愛之後,女人一抹臉上的紅雲對老三說:“你當時嚇壞我啦。我還以為你是從地獄來的呢。”

老三說:“我當時也以為自己到了地獄,不過是一個美好的地獄,跟天堂差不多。”那時候,老三和闌納在語言溝通上還有許多障礙,他們的談話在很多時候是用手勢完成的,跟現在的啞語差不多。

當時的情景是這個樣子的:小狗嚇得尿了一褲子,小貓嚇得爬上了房,闌納的表情更是驚恐萬狀。老三長得像個怪物,她從來就不知道世上的人還有這種長法的。於是她一下子就癱倒在地,十魂出竅,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過神來。

老三的模樣當時一定很可怕,可能和僵屍的模樣差不多。自從有了僵屍,老三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不是四處流浪就是為僵屍服務,有時候一連好幾天吃不上一頓像樣的飯菜。再說,一個整天和僵屍打交道的人,他們之間肯定有許多相像之處。要麼老三模樣俊,一下子迷倒了闌納,但據作者所知,這樣的事情不可能出現,連一隻奶子的四川女孩點點都離老三而去,足以說明老三的魅力如何了。

快正午了,老三的房子始終沒有動靜。

僵屍卻一直安靜不下來,他“嗚嗷”“嗚嗷”地大聲叫喚著不肯罷休,鐵皮房子被他砸得東搖西晃,闌納給他送去的大米飯也被他扔了出來。米飯灑了一地。他用尖利無比的黑牙啃咬著鐵窗上的鋼筋,醬紫色的舌頭在利齒和鋼筋的縫隙中吐進吐出,黑洞洞的嘴裏往外噴著一團一團綠色粘液。他想出來,但鐵皮房子堅固無比,沒有老三誰也別想把它打開。

自從來到這個地方之後,僵屍就像回到故土一樣,身體突然變得異常強壯起來。老三也用不著給他配置什麼勞什子綠色藥液了,再說他現在的心思已不在僵屍身上,闌納把他整個魂都勾了過去。本來他一直是跟老三住在一起的,後來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就被關進了鐵皮房子。

隻要一見到闌納,僵屍的眼睛就會放射出異樣的光芒。這種光芒就像匠人手中的鑿,傾刻間就會雕出一件他所熟知的圖案。仿佛,僵屍熟悉闌納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似的,在他眼裏闌納是一件丟失已久的古物,怎麼擦都能擦出原有的圖案。

因為這圖案正是他創造的。一個古老的圖案,上麵刻滿惡毒的咒語。

僵屍就是用這種目光看闌納的。

那是一個冬日的早晨(這裏的氣候說不準,有時候夏天也會下雪的,根本沒有春天和秋天),外麵下著大雪,僵屍在他下流的目光尾隨闌納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終於暴露了其狼子野心。

雪中,僵屍攔住了正在朝“泉”上走的女人,他手裏拿著一個密封好的瓶子,裏麵也放著大米。

僵屍吱吱嗚嗚地不知向闌納說著什麼。闌納臉上瞬間掠過一道飛紅。她開始大罵僵屍,並用腳狠狠地踢他。

發生這件事的時候,老大看見了,老二也看見了,然後他們一起把目光投向老三的房子。實際上老三早已經看見了,因為頭天晚上闌納是在他那裏過的夜,闌納離開他的時候他也起來了,因為愛意未消就站在窗邊欣賞著走向泉邊的女人。他在祈禱自己的好運,晚上闌納還屬於他。

這件事不僅讓老三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也使他頭頂子上一股一股往外冒涼氣,因為從老大老二雙雙毀滅性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僵屍的結局。

老三把僵屍打得很慘,然後就給他做了一個鐵皮房子。他不這樣做,僵屍就死定了。

老三的情況看來有些不妙了。為了等老三從他自己的房子裏麵出來,老大老二甚至決定今天上午不去挖金子了,連他們自己都覺得今天很奇怪,大家為什麼如此關心老三。也許他們在一起已經習慣了,也許還有別的原因。闌納的心情也很壞,日急慌慌的,她和老大老二一樣沒有心思做事,實際上她是有權進老三的房子的,但是她不敢進去,她想不進去最好的原因是為了拖延時間。如果老三真的走了,那樣最好,他就用不著被老大老二他們給他割開腳跟塞上硬鬃毛了。

當僵屍咆哮著把闌納給他的飯從鐵皮房子的小窗子裏扔出來以後,陽光就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暗淡下來。開始誰也沒有注意太陽的變化,僵屍把大家的注意力攪得一塌糊塗,誰也搞不懂他究竟想說什麼。於是他們就湊在一起開了一個研討會。僵屍氣得快要發瘋了,他不停地用瘦長的爪子往天上猛指猛戳,大家順著他的爪子,這才發現了天空的變化。

一定有人用一塊黑色的布把太陽裹了起來,以極快的速度。這個人如果存在那就是萬能的神了。太陽完全黑了下來,直到它的四周剩下一圈明亮的光環,光環在不規則中旋轉著,看上去就像一團黑色的火球。火球不停地燃燒著,所有的顏色都在燃燒中壞死了,大家都變成了色盲。地上的光線極其暗淡,因為是高原,或者太陽離他們很近,那一圈燃燒的光環,還能顯示一線光亮。闌納能看見僵屍恐懼的表情。僵屍的眼中反射著閃閃的白光,這種白光很特別,他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顏色。在沉默和寂靜中,老大老二和闌納感覺到了死亡的存在,他們都不同程度地感覺到了有一隻手在他們的臉上摸來摸去,一時間他們失去了知覺。

大概過了從老三的房子到老大的房子那麼遠的時間,太陽開始慢慢變亮,闌納第一個恢複知覺。

闌納尖叫一聲向“泉”奔去。老大老二緊隨其後。

老三的瓶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漂上來了,在寂靜的水麵上,瓶子烏黑冰涼,拆去密封,裏麵的東西已經腐爛變質,一股刺鼻的惡臭迎麵撲來。三個人立刻爬在泉邊哇哇大吐起來。

老三死了。是被雨水淹死的。

說起來也活該老三倒黴。最近一個時期老二的人氣特旺,幾乎隔三差五就能和闌納睡上一次。老大的運氣最差,一臉喪氣。老三把和闌納在一起的記錄拿出來一統計,發現與去年同期相比,跟闌納在一起的機會明顯減少,老三感到不妙。他很害怕,覺得自己的末日就要到了。於是他開始策劃逃跑。實際上他逃跑過好多次,他曾試過電打雷劈,每次雷雨交加的時候他就爬上一棵鬆樹,以期雷電把他帶回文明世界。他還沿著不同方向逃跑過幾次,都以失敗而告終。有一次他在翻一座雪山的時候,又餓又累又凍,如果不是老大老二及時趕到,他早就命歸黃泉了。他還試過很多辦法,比如做夢、臆想、練氣功、把自己吊在房簷下、長時間風吹日曬……統統沒用。

下麵是老三臨終前的一段自白。

老三說:

是的,我是很害怕。我這個人從小就膽小如鼠,怕父母怕兄弟姐妹,怕周圍所有的人,這個毛病從小學到大學一直延續到離開州博物館為止。我不喜歡親近別人,也不喜歡被人親近。我是一個孤獨的人。認識我的人都不喜歡我,好像我身上有一股迥異於人類的氣味,讓人聞了不舒服似的。有兩個明顯的例子可以證明這一點。一是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全家人都鬆了一口氣,認識我的人也跟著鬆了一口氣。人們的眼睛裏都散發著興奮的目光,其實上不上大學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隻不過是所有的人都強烈希望我從他們的視線裏快快消失而已。其二,我在大學聽課時,不管位子有多緊張,我周圍一圈位子永遠是空著的,最讓我吃驚的是,就連外國留學生也不願和我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