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呼吸愈見急促起來,漢子急壞了,跪在老人身前邊哭邊磕頭,道:“娘您保重身子,莫氣壞了,一切都是兒子不對,兒子沒用,上不能養老,下不能育小,兒子該死!”
老人怒道:“誰該死?該死的是老天!天災誰有辦法?我生你養你,不指望你騰達,隻求天災危難時能扛起一個家,這才是真正的漢子,你卻拿糧食浪費在我這個不中用的老邁之人身上,家裏已是這般境地了,糧食有多金貴你不知道嗎?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一路牽累你已是不該,一路為我尋些樹皮草根也就是了,怎能浪費糧食?災年光景,每一口糧食都用來活命的,你懂不懂?”
說著老人氣不過,揚手又狠狠抽了漢子一記,漢子一直垂頭大哭,老人抽他他也不躲,任老人宣泄怒氣,一旁的婦人偷偷抹淚,也不敢哭出聲來,而那個孩子卻對外麵的一切不管不顧,捧著粥碗貪婪地喝著米粥。
老人脾氣不小,抽了幾記仍未消氣,怒道:“還有,糧食哪裏來的?謝過善人沒有?打小教你的禮數都忘狗肚子裏去了?”
漢子起身,麵朝羅雲生李治二人,二話不說撲通跪下,狠狠磕頭道謝。
羅雲生心中愈發慘然,李治的眼眶早已泛紅,淚水泫然欲下。
該如何評價這個年代的百姓啊。
樸實,知禮,硬氣,也有著非比尋常的尊嚴和倔強。
他們,穿著最廉價的粗布衣裳,過著食不裹腹的日子,卻有著比王侯將相更樸實的靈魂,那股子從不向老天低頭的傲然之氣,任何人見了都不由動容。
羅雲生心中泛起一股難言的疼惜,如此樸實的百姓,不認命,不尤人,麵對任何災難,咬著牙坦然迎上,絕不低頭,這樣的百姓,生在這樣的盛世,實在是統治者的福氣,自己有什麼理由不好好把他們妥善安置,讓他們不為衣食所苦所累?
抿了抿幹枯的嘴唇,羅雲生上前將不住磕頭的漢子攙扶起來,同時也伸出手,將地上的老人攙扶到路邊的石塊上坐穩,熱心的李治急忙命秦雙從行李中取出一張狐皮墊在石塊上。
羅雲生朝老人行了個晚輩禮,李治眨了眨眼,也跟著羅雲生行禮。
“這位老人家,您受苦了,敢問您一家從何處而來?”
老人急忙擺手,道:“貴人萬莫行此禮,老身擔當不起,會折壽的,我夫家姓王,去世得早,家裏由我兒子當家,半月前晉州雪災不止,春播無望,一年生計眼看斷絕,我兒與我商量過後,決意離家南下,奔長安而去,看能不能討點活計以養活家小,可惜去年餘糧不多,一點點糧食帶在路上,一家四張嘴很快吃光了……”
抬眼看著遠方的漫漫前路,老人露出苦澀憂愁之色,歎道:“也不知我們一家能不能順利走到長安,能不能找到挖溝行腳做工的活計,咬著牙隻盼能度過這個災年,我們再回到故鄉播種耕地,圖個來年的好收成……”
羅雲生苦笑,放眼再看路上密密麻麻的難民,他們心裏恐怕都和老人同樣的想法,走到長安,再尋個活計養家,咬牙撐過今年,可是,難民這麼多,做工的機會卻不太多,這麼多的難民,能找到活計的有幾人?剩下的人,他們的活路在哪裏?
心情無比沉重,羅雲生卻對老人笑了笑,溫言道:“老人家會持家,您一家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的,我這裏還有一問,如今晉地大災,百姓們紛紛離家,不知當地可還太平?”
老人歎了口氣,道:“災年光景,哪裏說得上‘太平’二字?
守本分的拖家帶口行路逃難,不守本分的三五十人聚在一起搶掠富戶地主,我們這一路行來,那些原本富庶的富戶地主家,竟也十室九空,全家不知去向。
反倒是聽到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說法,說什麼當今無道,什麼殺兄弑弟,所以遭了天譴,我們百姓被當今連累……
唉,我們是窮苦人,隻想管飽一家肚子,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各有各的說法,我們哪裏能分辨?隻管低著頭走自己的路罷了……”
民眾最容易被愚弄,這是千古顛撲不破的真理,自古改朝換代,為首者幾句謠言,幾聲煽動,活不下去的百姓們欣而景從,於是聚而成兵,攻城掠寨,一個又一個的王朝基本都是這樣被推倒的。
老人的話說出了大多數難民的心態。
他們的眼光看不了那麼長遠,什麼“今上無道”,什麼“弑兄殺弟”,這些事根本不是他們有興趣關心的,或者說,這些事離他們太遙遠,他們摻和不起也沒興趣摻和。
百姓最關心的事情是什麼?兩個字,“衣”與“食”,無論怎樣的年代,統治者能保證百姓有衣穿,有飯吃,百姓就願意認誰,誰當皇帝並不重要,你們大人物之間打出腦漿子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讓我們有飯吃,有衣穿,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