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著任全的背影搖了搖頭,張潛將目光轉向桌案。
紫鵑已經將紙筆取來了。
筆是他為自己專門製造的木碳條。用這東西寫字不如鉛筆舒服,也無法將字寫得太,方便性卻遠遠超過了毛筆。
紙,則是大唐讀書人家常用的桑皮紙。比後世的A4白紙厚了足足三倍,表麵也不夠潔白。但勝在結實,並且長度高達十多尺。從右到左一直寫下去,整張紙寫完再卷起來,剛好就成了一“卷”書。
張潛不知道中國古代提起書,總會分為多少“卷”,是不是因為唐朝的一部分書是卷起來存放,而不是裝訂成冊?
他沒時間,也懶得去猜。
帶著三分酒意,張潛將本該橫著展開的紙,直接調了九十度,由上到下鋪在了紫鵑快速收拾好的桌案上。
桑皮紙如瀑布般,沿著桌案展開,滑落,末端直墜於地。深吸一口氣,張潛提筆,懸腕,在桑皮紙的最上端,緩緩寫下了三組漢字,佃戶、管家、墨家。
放下筆,歪著頭,仔細端詳了這三組漢字片刻,他再度提起筆懸腕,在距離“墨家”兩個字四指遠的位置,寫了一個大大的“我”
“轟隆隆!”閃電透窗而入,將他的影子照在雪白的牆壁上。這一刻,他的影子宛若狂魔!
紫鵑被雷聲給嚇了一跳,趕緊跑到門口,召喚仆婦關好外邊的護窗。閃電和秋雨,迅速被隔離在木製的護窗之外,卻仍然有悶雷,連綿不斷。
“對?錯?”將一組簡體字和符號,分別寫在了“佃戶”和“管家”之下,張潛停住筆,再度開始沉思,伴著滾滾雷聲。
盡量拋開歌劇《白毛女》對自己的影響,他嚐試像對待考卷兒一樣,不帶任何感情地,從不同角度,思考眼前的難題。
站在維護雇主利益角度,崔管家隻能是把活兒幹的太粗糙,卻沒犯原則性錯誤。管家的薪水是莊主發的,他必須盡可能地保證莊主家的收益。如果他不履行自己的職責,就對不起莊主家給他開的“高薪”,手底下的“員工”也會認為他軟弱可期!
而站在佃戶角度,如果交完租庸調之後,手頭糧食已經所剩無幾,他們肯定要想辦法賴掉佃租。因為租庸調是官府征收,官府對他們有很強的威懾力和傷害力。而出租土地的莊主,威懾力與傷害力,卻與官府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管家在必要時,一定要展示傷害力!一定會選擇某個拖欠佃租的佃戶,殺雞儆猴。
站在管家角度,全大唐的他們,都會做相似的選擇,隻是采取的手段不盡相同。
而站在全大唐佃戶的角度,管家的做法,卻是無可饒恕的惡,且大錯特錯。因為管家收走佃租之後,佃戶全家就要餓肚子。管家拉走耕牛,佃戶全家就會斷了生計!
哪怕放在王氏這個特例上,雖然王田氏有嚴重的重男輕女情節,雖然王田氏在窮到交不起佃租的時候,還要供自家大兒子去讀書。她的做法,也有情可原。
不培養一個讀書人出來,王家的子子孫孫,就永遠都是佃戶!永遠不會有向上爬的機會!
誰都沒有資格,剝奪他們的上升空間,堵死他們的上升通道,即便他們是佃戶!
“轟隆隆!”雷聲伴著閃電從空中劈下,震得屋頂簌簌土落。這老爺,也不知道被誰給氣到了,都秋了,居然降下了雷暴!
紫鵑和剛剛完成任務返回屋子的任全,被雷聲和透過護窗縫隙照進來的閃電,嚇得頭皮發麻。而完全進入了考試狀態的張潛,卻對雷聲和閃電渾然不覺。
在“佃戶”和“管家”之間,畫了一張盾,和一把長矛。他繼續提筆,一路向下龍飛鳳舞。
如果不懲罰管家,管家接下來,肯定會變本加厲。佃戶們在管家的逼迫下,會越來越入不敷出,然後,賣牛,賣女兒,賣手掉中原本就數額不足的田產。
如果懲罰了管家,在缺乏養家糊口之資的情況下,佃戶肯定會效仿王氏,爭相拖欠佃租。甚至接下來還會出現像任全先前所描述那些得寸進尺的情況。
人都要先活下去,才能考慮道德與良心。這點,任全得沒錯,隻是張潛自己先前沒勇氣承認而已。
這種情況下,聰明一點的處理方案,是將管家狠狠打上一頓,挽回莊主的形象。同時,免除王氏一家的所有債務,再與王家解除租約。
如此,莊主就仍然是善良士紳。有了王家失去租賃資格的先例,其他佃戶也會慎重考慮,是如數繳納佃租,還是被解除租約。
相信,大多數情況下,佃戶們會選擇前者。
至於倒黴的管家,誰讓他拿了雇主的薪水呢,該背的黑鍋,他責無旁貸。
而王氏,是他家毀約在先,莊主對他家已經仁至義盡。他們全家人以後的死活,與張家莊徹底無關!
雷聲漸,窗外雨潺潺,寒氣透骨。
輕輕歎了口氣,將心中剛剛湧起的同情,努力驅逐出去。張潛將目光轉向“墨家”這組詞彙下。
如果自己是墨家子弟,該如何做?
信手在“墨家”兩個字下麵,寫出了“兼愛”,然後停住筆,他搖頭而歎。
歎過之後,卻又筆走龍蛇,寫下了“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隨即,報以更長的歎息。
他對墨家和儒家的理解,隻盡於此了。更深的理論,他沒有係統的學過,更無法拿來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