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匈奴王庭。
冬天是匈奴人最難熬的時候,不僅是因為天氣的嚴寒,還有河麵的凍結,和草地的枯萎。
一望無際的草原變成雪原,天晴的時候雪地會倒映著刺目的陽光,老人們教導小孩不要長時間在外頭玩耍,因為會患上雪盲。帳篷如星星般點綴在雪原之上,但沒有了春秋時節遍地奔跑的牛羊,牛羊都被收攏在柵欄內,慢吞吞吃著秋日囤積下來的幹草。
頭上裹著布巾的高大女人三五成群地去河邊打水。打水是個力氣活,要先用尖利的錐子鑿開厚厚的河冰,再將桶伸下去。但如果幸運的話,或許能順便撈上來兩條魚。
最高大最奢靡的那頂帳篷中,納珠單於坐在鋪著白虎皮的寬大座椅裏,頭戴鑲嵌寶石的抹額,麵龐威嚴而滄桑。
他傾身向前,神色專注地聽著桌前將領的稟報,聽完後沉默許久,沉聲問:“你的意思是,欒兒不願撤離豐縣,要與我借兵,一鼓作氣拿下豐縣與代縣等五個周朝重鎮?”
那將領單膝跪在地上,高聲應是。
納珠將身子靠回椅背上:“他要借多少人?”
“十五萬。”
“十五萬?”納珠驚訝地看向他,而後搖搖頭,“你要知道,王庭現在剩下的兵馬也隻有二十萬了。更何況,冬日出征,所耗損的軍費巨大,我們的存糧不足以支撐長途行軍。最重要的是,我已經和周朝的皇帝立下了盟約,十年內不起戰事。淳於欒違抗我的命令擅自調動軍隊攻打代、豐二縣,已算是背約,我早就感到不快,隻是看在他曾為王庭鞠躬盡瘁的情分上,沒有追究罷了。如今他不思悔過,竟還要變本加厲嗎!”
蒙佳立於納珠單於的身旁,雙手抱胸,冷眼看著底下的將領,眼中露出一抹嘲諷。
老單於的野心,別人不知,他陪侍近二十年,還是知道的。納珠這人向來偽善,心機深沉,嘴上說的,心中想的,手上做的,全都不是一回事。他對裴原所領轄的塞北九鎮垂涎已久,隻是邱明山過於勇猛凶悍,裴原為後起之秀,也是實力強勁,納珠實在鬥不過,才屈身求和。但在內心深處,他巴不得立刻將這片廣袤土地收歸己有。
淳於欒雖然羽翼已封,可如果納珠不暗中允許,他想擅自調走二十萬兵馬是絕不可能的事。
納珠是想借著淳於欒這把刀殺了邱明山和裴原。在達成目的後,再折了這把刀。
所以他才那麼大費周章地將魏濛接回。
那不是出於私情。對待一個離家十餘年,一直與他作對的兒子,納珠不說是恨之入骨已是仁慈,怎會有那樣深厚的父子情?蒙佳早已猜到,他是想借魏濛之手殺掉淳於欒,再將魏濛也一並除去。如此一來,他不僅可以解決掉內憂,也讓外患裴原失去了一大臂膀,可謂一箭雙雕。
而剛才他所說的那番話,聽起來好像是在斥責淳於欒的悖逆罔上,實際上,隻是在圓自己與周帝定盟的那個謊而已。
但淳於欒派來借兵的那個小將顯然不明白納珠的心思。
他恐慌地抬起頭,真的以為納珠是動怒了,想要降罪於他,急迫地解釋道:“單於,左賢王大人一心為了族人著想,從不敢有悖逆之心啊!依現在前線的形勢判斷,增兵攻城是最好的方法,隻要咱們攻下了豐縣,代縣自然也如囊中之物,塞北三分之二盡入囊中,還管什麼與周帝的盟約!單於……”
“此事重大,我不能立刻給你答複,容我考慮考慮。”納珠打斷他的話,揮手讓他退下,“你長途奔波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那小將不敢不聽,閉上嘴,不情不願地退下去。
聽著外頭腳步聲走遠,大帳中寂靜片刻,忽的響起一陣歡愉大笑之聲。
納珠看向蒙佳,眼中精光流露:“蒙佳,你瞧,我們終於等著了機會!”
蒙佳裝作不懂問:“單於此言何意?”
“前線戰報我一直派人打探,淳於欒那些謀劃我如何不知?隻是他年輕氣盛,以為我老了,不懼怕我,我便也順水推舟,如他所願。豐縣被圍已經一月有餘,他們糧草輜重更是有三四個月沒有運送到,還焚毀了一處糧倉,料想城中軍民應該已經心神渙散,食不果腹。此時攻打,最是良機!”納珠目光灼灼道,“他要借兵,我便借,代價便是他的項上人頭!”
納珠繼續道:“此前我與濛兒的承諾一向是不再與周朝動武。明日點兵,後日大軍開拔,你與濛兒一同前往。一路上你誘騙他咱們與周帝盟約堅定,此次前去隻是為了迷惑斬殺淳於欒,等淳於欒身死,立刻將軍隊領回。濛兒雖然身已歸附於我,半顆心仍是漢人的,對欒兒稱得上恨之入骨,讓他去殺欒兒,他定不會推辭。到時你支開旁人,隻剩你們三人在營帳中……”
蒙佳嘴角咧開,他已經明白納珠的意思:“等左賢王被斬殺,我立刻殺死獨鹿王,然後大呼引來眾人,將刺死左賢王的罪責都推到獨鹿王的身上,說他漢心不死,戰前通敵。之後,我掌握帥印,以為左賢王報仇為名頭,趁著將士們戰心高昂,大舉攻城,必定旗開得勝!”
納珠大手拍打著扶手上的金色虎頭,大笑道:“如此一來,我的心腹大患可盡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