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曉前的一個時辰,是一天中的至暗時刻。
裴原騎馬從密林中穿過,衣袍刮過尖利的枝杈,有的地方已經破了,臉頰也留下了劃痕。他青白的手指抓著韁繩,略微發顫,一半是因著對寶寧的緊張,一半是因著寒冷。實在是太冷,呼出的氣變成森森的白霧,風吹在臉上宛如刀割,最重要的是,他的腿開始隱隱發痛了。疼痛隨著經脈傳遍全身,他現在沒有從馬上栽下去,全憑一腔信念在撐。
在聽到寶寧被擄走的消息的那一瞬,裴原先是不信,而後便是無法克製的恐慌。
他想起臨行前寶寧看著他甜甜的笑臉,她是柔軟的,需要人保護的,裴原無法想象她落在匈奴人手裏的樣子。隻是思及她的眼淚,他就無法接受。所以那一刻,他的一切理智通通消散了,沒有去思考來龍去脈,沒有思考這是不是個陷阱,即便身旁的人勸阻,他仍然選擇孤身踏上這條路,隻為能快一點到寶寧的身邊。
也是在那時,裴原恍然意識到,他恐怕窮盡此生也無法變成一個永遠冷靜的智者,因為他有著最致命的軟肋。
他愛寶寧愛得太過分,勝過榮耀,勝過百姓和萬物,甚至勝於自己。
他從死而複生,打碎金身重塑,早就失去過所有,所以無所畏懼。除了寶寧。
人活在世上總是有些信念在支撐的,否則便是靈魂已死,行屍走肉。他的信念就是她。
……
裴原忽然感到後悔,他是不是真的該像寶寧所期望的那樣,他們去一個寧靜的小鎮,過平靜安樂的日子。沒有現在的榮華,但也擺脫了與榮華一道而來的提心吊膽和負擔。
他之所以堅持到現在,說白了,是因為固執。
他希望給寶寧最好的東西,希望她可以站在山巔上睥睨萬物。隻有將世上所有的奇珍異寶都捧到她麵前,他才覺得,他照顧好了她,他才覺得心中大石落地。寶寧笑了,他便開懷。
裴原如今才明白過來,這些是要付出代價的,他站在這個位置上,是要負起責任來的。他必須對這方百姓負責,他需要像保護寶寧一樣地保護他們。這是他從前一直在做的事,為此流血流汗,他從沒覺得苦累。
但現在不行了。
因為,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去愛別人,愛天下。
……
早上臨別時,他還沒有好好地抱她一下。
……
裴原眼底充血,狠狠地盯著前麵的路,他咬牙想著,如果寶寧真的出了什麼意外,或者她肚子裏的孩子出了什麼意外,那他就算拚了命,拚了抗旨不顧,也要統帥三軍殺向北去,不夷平王庭誓不罷休!
……
平時快馬也要走一個多時辰的路,裴原隻用了半個多時辰就到了一線天的位置。
戰馬已經很疲累了,安靜的深夜,隻能聽見馬踏積雪的聲音,還有它粗重的呼吸聲。
這寂靜太過了。裴原的疑心被挑起,在進入山穀的前一瞬,他憑著直覺拉了一把韁繩,馬仰脖嘶鳴一聲,慢慢地停下來。
裴原雙目緊緊盯著前方的路麵。
一線天的兩側是壁如刀削般的高山,兩壁之間縫隙狹窄,甚至不容二人並肩通過。天氣晴朗的時候,在山穀中抬頭仰望,天空如同一條藍色細線。故名一線天。
現在,一線天沒有了白日的美麗景色,前方隻有黑暗,彷如野獸張開巨口,走進就是深淵。
裴原安靜地等待了片刻,並沒有異常,他操縱著韁繩,緩慢地走進去。
右手卻摸向了身後的弓箭。
戰士的敏銳是天生的,從脊背延伸向上的森森寒意告訴裴原,這地方不對勁,要警惕。
峽穀中的這一路都平安無事,馬上就要經過隘口,前方又是平坦寬闊的路。裴原喝了聲駕,戰馬跑得更快,眼看著隻剩十丈的距離了。
天光也隱約地露出來,天就要亮了。
裴原忽的瞳仁一縮,他看見了隘口處低低的一道絆馬索。
果真有埋伏!
勒馬已經來不及,裴原迅速做出反應,他放下□□,利落地抽出腰間長刀,在賽風絆上馬索的前一瞬,收緊胳膊勒住韁繩,夾緊馬腹,賽風默契地嘶鳴一聲,高揚前蹄,順利地躍過那道繩索。裴原咬緊牙關揮刀砍向山壁後隱約的人影,意料之中聽見一聲慘嚎,隨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裴原沒有停馬,依舊飛速向前,身後傳來箭頭破空的聲音,一支羽箭衝著他後心而來,裴原向前彎身躲避,箭頭蹭過他束發的係帶,頭發散落。緊接著又兩支箭來,裴原控馬轉身,揮刀格擋開一支,另一支箭避無可避,直直插進他的左肩!
尖銳的疼痛從肩膀傳來,裴原握著刀柄的手一緊,抬頭看向隘口位置。
淳於欒正笑著看他,身旁兩個侍衛,各持一張弓箭。地上還倒著一個。
“你跑什麼?浪費我三支箭。”淳於欒擺了擺手,讓他過去的手勢,“四王子,你不如乖乖地過來,隨我回去,也好讓你們夫妻團聚。我答應你,你若老實些,我就不動粗,到時你見了你的夫人,還可以體麵些。否則,她就隻能見到棺材裏的你了。”
淳於欒盯著裴原肩上的傷口,血腥味隨著風飄散開,他興奮地咧了咧嘴:“別癡心妄想了,你跑不掉的。我身邊的兩個箭手都是最好的弓兵,說百步穿楊也不為過,你就算身手再好,也敵不過兩個弓兵的遠攻。”